第六个梦 流亡曲

今夜,多么静谧安详,窗外,连虫声都没有,月亮也隐进云层里去了。我听到了风声,它正在那儿翻山越岭地奔驰着。是的,翻山越岭……它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旅程,就和我们一样,在这条迂回的人生的路线上,大家熙攘着,奔驰着……于是,许多的遇合在这条路上不期而然地发生,许多的梦也在这条路上缓缓地展开……

民国三十二年的夏天。

在湖南省的长乐镇上,这天来了一个仆仆风尘的五十余岁的老人。他穿着一件白夏布的短衫,和黑色绑腿的裤子,虽然是一身道地的农村装束,却掩饰不住他的优雅的风度和仪表。他走进一家饭馆,叫了一碗面,坐下来慢慢地吃。他吃得十分慢,眉尖紧锁着,满脸都是忧郁和沉重。吃完了面,付钱的时候,他却用一口纯正的国语问那个酒保:

“你知道这儿的驻军驻扎在哪儿?”

“不知道。”酒保干脆地说,一面狐疑地望着这个操着外乡口音的农装老人。老人叹口气,提起他随身的一个小包衹,走出了饭馆的大门。在门外的阳光下,他略事迟疑,就撒开大步,向前面走去。

黄昏时分,他来到一个小小的村落,名叫黄土铺。

敲开了一家农家的门,他请求借宿一夜。湖南的民风淳朴而天性好客,他立即受到热烈的招待和欢迎。主人是个和老人年纪相若的老农,他像欢迎贵宾似的招待老人吃晚餐,取出了多年窖藏的好酒。在餐桌上,他热心地询问老人的一切,老人自报了姓名:王其俊。

“王老先生从哪儿来?”老农问。

“长乐。”

“日本人打到哪里了?”

“衡阳早就失守了,我就是从衡阳逃出来的。”

“老先生不像衡阳人呀!”

“我是北方人,到湖南来找一个失踪的儿子,儿子没找到,倒碰上了战争。”

“你少爷?”

“从军了。”老人凄苦地笑笑,又接了一句,“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年轻的时候,对儿女总不大在乎,年纪一大,不知道怎么,就是放不下。其实,我也知道找也是白找。兵荒马乱的,军队又调动频繁,要找一个士兵,好像大海捞针。可是,两年前,我的朋友来信说在长沙碰到他,等我到长沙来,就变成逃日本人了。唉!”老人叹口气,咽下许多无奈的凄苦,还有一个无法与外人道的故事。

老农也叹气了,半天才轻轻说:

“我有四个儿子,两个在军队里。”

两个老人默然对坐,然后,老农问:

“你看黄土铺保险吗?”

王其俊摇头,说:

“逃。而且要快!敌人在节节迫进,各地驻军恐怕挡不了太久,湖南大概完了。”

“我不逃。”老农说,“我一个老人家,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

王其俊笑笑,他知道湖南人那份愚昧的固执,所谓湖南骡子,任你怎么劝,他们是不会改变他们所下的决心的。

夜半,王其俊被枪声惊醒,他坐起身来,侧耳倾听,遍山遍野都是枪声。同时,老农也来打门。他穿上鞋子,把一卷法币塞进了绑腿里。老农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王老先生,敌人打来了,你赶快逃吧,你是读书人,你的乡下衣服掩不住的。日本人碰到读书人就要杀的,你快逃吧,连夜穿出火线去!”

“你呢?”王其俊一面收拾,一面紧张地问。

“我没有关系,我是种地的,王老先生,你快走吧!”

王其俊听着枪声,知道事不宜迟,他取了包袱,想塞点钱给那老农,但老农硬给塞了回来,嚷着说:

“一路上你会要钱用的,我没有关系,你快走!”

走出了老农的家,借着一点星光,王其俊连夜向广西的方向疾走。他也知道日本人对中国老百姓的办法,碰到经商的就抢,务农的就搜,工人可能拉去做苦力,唯有读书人,是一概杀无赦!因为读书人全是抗日的中坚分子。在夜色中,他不敢稍事停留,四面凝视,仿佛山野上全是黑影幢幢。就这样,他一直走到曙光微现的时候,于是,他开始看清四面的环境,果然遍山遍野都是军人,却并没有人来干涉他或检查他。他再一细看,才知道全是中国军队。这一下,他又惊又喜。在一棵树下略事休息,那些军队也陆续开拔,他拉住了一个军人,问:

“请问,长乐失守了吗?你们到哪里去?”

“撤退!”那军人不耐地说,“全面撤退!”

“为什么?”他狐疑地说,“放弃了吗?”

“不知道!”那军人没好气地说,“这是命令!”

“可是——”

“走开!走开!别挡住路!”后面的军人往前冲,他被一冲就冲到了路边。

站在路边,他愕然地望着各种不同单位的军队列队前进,队伍显得十分零乱,走得也无精打采,每人都背着沉重的背包、枪、水壶,还有一捆稻草。起先,他根本不知道那捆稻草的作用,直到后来他杂在军队中走了一段,突然敌机隆隆而近,所有的军人都就地一伏,于是,遍地都只见稻草,他才知道这稻草是用来做掩护工作的。他站在那儿,看着那走不完的军队,听着那些军人的吆喝咒骂,感到心中一阵酸楚。湖南弃守!可怜的老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