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地扁舟(第4/9页)

直到那一天的来临,破除了他所有的梦想——那个盛大的夏日舞会,表面看起来和以往任何舞会没什么不同,但是筵席上多了很多他认识不认识的少仪名媛,父亲与叔伯们展颜笑着,似乎已看出他和几个堂弟的未来对象。

他觉得闷、觉得无聊、觉得人生是毫无预景的灰暗,便潜进书房里蒙头大睡。睡眼惺忪间是生父暴怒的神情,他才知道,“只恨生在帝王家”的真正意义——这些人做任何事都是讲究回报的。

叶家的企业虽大,却处处露出疲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的就是这个状况。问题渐渐显露出来,老的领导班子却不愿改进,齐齐学了泰国的三不猴:不看、不听、不说,并用这个来粉饰太平……

扁鹊说:“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也……”生父这样栽培他,并不是全无条件,如今这‘善举’派上了用处:他是前往和亲的主要生力军。

他没有反抗。他如何反抗?——他的一生都在屈从,屈从这混沌的命运,比任何人都屈从得更加彻底和绝望——也许自他出生,额角上便扣了金印,好像刺配的林冲或者武松,一个失败的标识。他是化不了蝶的可怜蛹茧,一切还为成型,便已胎死腹中!

我听到后,是如此愕然,原来我想错了安期的生活。曾几何时,我是那么羡慕他,认定他的生活里没有阴谋,没有煎熬,没有求生的挣扎与厮杀。幸福得有如格林童话,他是无忧无虑的王子,过着没有烦恼的生活。

却原来一切灿烂温暖背后,都藏匿着暗淡冷清的阴影。

紧那罗是他的钦定人选,他的轻佻,缘于他的认命——也许她真的非常好,但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和耐力去细细了解,仿佛那些要上绞架的囚徒,虽然装得满不在乎,内心却充满了惶恐和悲愤,哪有心思去揣测案子是否公正。

“直到我在翩翩家的舞会上看到你——”安期轻叹一口气,“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正是满面悲戚——让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子伤心,真是一种罪过。我曾以为这样的女子只会出现在《诗经》或《聊斋》里,我……”他有些难过,似乎说不下去,窗外的柳絮有几缕透过帘栊飞扬进来,缠绵在安期的肩头。可是对着阳光看过去,他的脸色和柳絮相比,真不知道是哪一样更白,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诚然,湘裙不是个好脾气的女子,但我容忍并欣赏着这一切,仿佛对着娇艳的夏花。生命如此无情,转瞬即逝不留影踪,如一场随时结束的夏日舞会。所以来你不及的任性,也在情理当中……”安期的话语里带着辗转的过往,即使时间覆盖了一切,我还记得当时的情形: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特意走上来询问我的名字,春风都比不过他年轻无敌的笑,“和你相伴那些日子,我发现难得的快乐——你不知道,湘裙,我一直希望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和我共度平淡的三餐而不觉得沉闷。你在我怀里痛哭的那个有阳光的下午,我以为我找到了,可是你心里想的却是别人……”

外面有绝美的阳光,正晒在我眉睫上,让我有流泪的冲动。安期低下头,只盯着自己的茶杯,“你不告而别,我沉沦了很久,并认命地娶了紧罗那,但是我们的婚姻并不能长久——当然也有很多无爱的夫妻连理秦晋,共偕百年,可惜我们没做到。我们的基础太单薄,象沙地上起的千丈高楼,经不得一丝震动。她并没有想象中爱我,不过是才高貌美的大小姐受捧惯了,偶尔有人稍稍冷遇,反而激起百倍的好胜心。虽然我们无数遍地长谈、磨和、挽救,甚至改变自身来迁就这段感情,但这一切,都持续到我放弃继承权为止——我没有野心,不够有手腕,和她梦想中的男人全然不同。”

他沉默了很久,似在努力抑制情绪,而我的心亦转作黯然,“离婚后,我不是不消沉的,婚姻失败对再铁石心肠的男人亦是沉重打击。可是在这消沉的日子里,我突然悟出一个道理——和你之间的道理:其实湘裙心里有谁并不重要,只要知道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在将来的某天,我们能够再次重逢,并看见你脸上流溢的微笑,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我默默仰头凝视着他,有静静的感动从体内流过。四周荡漾着汩汩暖流,并逐渐将我包裹其中,我从不知安期对我的心思这么深——他的嗓音伴着茶水滚沸的声响,把整个春天都搅乱了。

“我爱湘裙,却不想打扰她——只想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呼吸同一种空气,拥有同一片空间,就已经觉得非常幸福,”他的眼睛陡然亮起来,“你知道么湘裙,待在伦敦的日子里,我觉得随时有奇迹发生:也许下个街口就能遇见你,也许商店门前我们擦身而过,也许我现在盘桓的地方,正是几分钟前,你曾经流连过的……有了牵挂,一切都不一样。”灿烂的阳光,温暖的和风,飞鸟细碎的低鸣,教堂古老沉重的钟声回荡在远处。我觉得静好无比,仿佛是一个故事的开始,也是它明亮的背景,“当初,翻尽整本《红楼梦》,我从没恨过那样一句话: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