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地扁舟(第2/9页)

自翩翩走后,我执着地保留了对餐坞的爱好——只要听说哪里有特色的茶馆酒吧,都要跑来看看;甚至翻报纸看到新饭馆开张,也要不远千里,开车寻去——我始终不相信,“彼岸花”只是一个幻相。

害得周围的同事朋友,都以为我有志要往餐饮业发展,我亦笑笑,懒作解答。如今寻着茶香,更是不会放弃,何况上班尚有一段时间,于是径直驱车过去。

那是一间中式的门面:干干净净雕花木门,一尘不染玻璃窗扇,看得出主人清爽肃明的做派。只是店外的街面上,随意粘着几处柳絮,又显得诗情画意起来。

我静静望着雕花木门,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它在这里等待许久,就是为了我今天的到来——我走近一步,并看向门楣——生命便在这一瞬清醒,我终于知道自己和它的缘分,那古朴优美的红木镂刻环绕着墨底绿字的匾额,只得两个隶书:湘裙!旁边是一副潇洒的对联:“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取自宋代牛希济的《生查子》,还记得安期为我解释过:深爱一个人,会觉得处处是她的影子,哪怕是在陌生的天际,不相干的种种,偶有绿意浮动,也宛若看到了她的笑意流转……

我呆呆望着这两个大字,任薄雪似的柳絮轻轻覆盖一身,在光怪陆离的都市里,又有谁专为一个人,守着这孤清冷静的茶舍呢?——正犹疑间,门突然开了。店主人站在我面前,似乎解答了全部的疑问。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当着这晨日初挂的景色,更映得面如冠玉,眉宇英挺——不是安期,更是哪个?

“你——”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突然想起张爱玲的小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他没有作声,还是那副神情,他的眼眸漆黑如诉,他的牙齿洁白如雪,他的头发茂盛,他的脊背挺直,他永远穿上好的西服——虽然刚刚出来,却仿佛站了很久,有一世那么久,从不曾离开过我——被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抛弃后,蓦然发觉原来有人始终等待,我不禁泪盈于睫。

“安期!”先笑出来的人是我,我跑上前并捶打他,又不由和他紧紧拥抱,“你怎么会在这里?到了有多久?为什么不通知我?这是你的茶舍?为什么用这个名字?”突然想起翩翩当日的话,没由来地神色黯然,“听闻你结婚了,太太也来了么?”

他含笑看我,还是那副对小孩子的神情,似乎很宠爱谦让我,却不知该从哪一个问题答起。他的指间熟稔地在我颊上掠过,在这清静的晨光里,温柔地抹掉点什么,连带抹去了我的忧愁。

馨香的茶叶从雕花木门内汩汩流泻,像一只美妙的手,轻轻召唤我,一下,又一下。我于是打电话回公司请假,随安期进了茶舍,和他静静相对,并聊起分开后的琐碎,那些相干不相干,一一涌现眼前——这真是个了解的好时机。

安期是整个叶家唯一姓“戚”的男孩子,“你从来不感到奇怪么?”他缓缓地说,“这是我母亲的姓——戚夫人的‘戚’。”

安期出生在集美——离厦门不算远,那里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出过一位杰出的商人,这个商人叫陈嘉庚。但小小的安期并不知道这一切,他日日背着沉重的书包,在街边迷迷烟尘中耐心静立,空着腹等总是迟到的拥挤公车。他的父沉默寡言,不是在匮乏光线的店铺里修修补补,便是开着破旧的货车四下奔波。凌乱的单据、粗糙的汗手,幼年安期的作业本上签署的就是他沾满汗渍的名字。他的母自他记事起便是愁眉苦脸,日日走不出这小小窄窄歪斜老旧的深巷,一件不辨颜色的围裙看不出年代和款式,烦闷的时候勒令小小的他去洗堆积如山的碗盘,但马上就心疼,撩起衣襟直擦眼睛,“儿子,我只有你。”

他也有兄弟姐妹,但他对他们几乎没有印象,他们或者躲去游戏厅,或者流连巷尾的舞厅——昏黑廉价的塑料霓虹灯下散发着泥味汗味胶鞋味,是同龄男女消磨时光的好去处,那里喧闹、嘈杂、拥堵,时常争吵,偶尔打架……姐姐差他买东西,他也只记得那俗艳斑驳的蔻丹,亮晃晃有些刺眼。

幼年的他已英俊得不沾人之生气,与诸兄妹绝无相同——四周理所当然地传出难听的议论,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和同班那些顽劣或者迟钝的稚儿有何相异。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被生生截住,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仿佛有谁用利匕划破这永恒的时间,只为分娩出他,尚未成型又惶恐不安的少年安期——而这炳利刃,就是一辆黑色保时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