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地扁舟(第5/9页)

从窗格子透进来的光线柔和地洒在安期的身上,给他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边,美轮美奂的五官,精致得不似在人间。

自上次表白之后,安期并未旧话重提。我明白他的体贴,是想让我平静安稳,心理不生负担——的确,我刚自一场无望的爱情里出来,即使有勇气再次相信人,也得恢复了心力和胆量才行。

安期很有艺术天赋,小小的茶社,被他修缮得好像旧时江南的员外府:三明一暗的屋子,向南窗下栽着芭蕉与梨花。阳光明媚的午后,院中掠过无声的杨花,羁绊在青砖地上,轻浅得连影子都没有。内堂置着一具古琴,衬苫的雪白丝缎,有不易察觉的弹墨莲青。

我头天答应了再去看他,因为这是他母亲的忌日,意义格外不一样。

但是我还是去晚了,工作积压得太多,处理完毕已经日落西山。我飞快赶奔店里——安期今天没有开张,屋内的灯黑着,静悄悄没有一丝人声。我轻轻拉开门闩,正准备扬声呼唤,耳边忽听得悠扬的萧声,那萧声如行云流水,缠绵悱恻,让人闻之动容。再凝神细听时,声音却弱了。我只好循着乐曲一路走去,直到后院,躬身穿过月洞门,猛抬头,正看见得森森翠竹的白墙下,安期持萧如玉树临风。他的脸颊被霞光映染,更像精雕细凿的大理石像——太美的事物,言语无法形容,我能做的只是安静欣赏。

此时突然一阵风过,吹得竹叶漱漱如雨,不知怎的倒惊起一只雀子,“唧”一声扑着翅飞过墙头。我的目光顺着鸟儿,举头看到了天色——西斜日影里,一丝云彩也无,反衬得碧空湛蓝,仿佛一汪深潭静水,立即让人溺毙其中。

“湘裙来了多久?”安期放下乐器,含笑望着我。

我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顽皮地一笑,“若有人没见过神仙,我便让他来看看安期!”

安期对我宠溺地一笑,收起了洞箫,“还没吃饭吧?我做了点素斋,不如一起吃点。”

在这安静的黄昏里,安期又同我说起他的母亲:他最后一次得知母亲的消息,由乡下的姐姐带来,母亲患了食道癌,晚期,什么也吃不下,瘦成一把骨头,现在赶回去,也许还能赶上最后一面。

他连哭泣和询问也顾不上,叫了两个司机,昼夜兼程快马加鞭,但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忠厚的养父递过一个相框,里面镶着他十几岁时的相片,框架四周被抚摩得褪了色,“你妈病的时候,总把这个抱在胸前,后来不能动了,眼睁睁看着这个掉眼泪。我们要打电话给你,她又发怒——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怕连累了你,她希望你出息……”

安期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喷薄而出,哀号的声音似一种兽,从他沉闷的胸腔里扩散而出。

回来的时候他大病一场,痊愈后性格淡泊了很多,每日只流连在生父的书房,翻一些古籍佛典读来解闷。一日无意间在书架上发现线装旧书,正是自己寻觅已久的《洛神赋》,不由如获至宝。正待拿到案头细看,却发现似有活页脱下,他急忙俯身去拾,突然惊呆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活页,而是几张发黄的旧照。

过时的黑白底子、质朴的手工上色,简单的灯光投影,都难以掩饰相中人那无法言说的美丽:五官玲珑绰约,大眼睛略略忧伤,神情似水如烟又难以捉摸……照片的一角,细小而流畅的,撰写着他母亲的名字——他从不知母亲竟如此年轻美丽过,他以为她生来便是灶台边声嘶力竭烟熏火燎的老母亲,时而悲情,时而慈爱。

“所以你可以想象,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是如此的惊艳——我爱上你,只用了一秒钟,比我自己察觉的时间还要短。”安期哑声说,努力抑制无尽的悲苦,“你是那么地像我母亲,年轻时的母亲——不,你比我母亲本人还像她自己,你没有受过生活的污染,没有受过时间的折磨,像白莲花般美丽骄傲……如果可以,我真想用所有的爱情与尊严重塑你,将一切的内疚与喜悦奉献你,如同膜拜心中唯一的神……”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至没有。

因为了解,故而悲悯,张爱玲说的。我不了解安期,然还是悲悯了,无论对他不曾遇到的童年、少年、还是已呈将呈的青年、壮年,甚或从不可知的暮色老年。

“安期,我……”我不知如何启齿,亦不知如何安慰——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新月刚刚升起,忽明忽暗的流光透过纱帘打在他脸上,只见光影交错,我看不清他的目光。安期,是不是当灾难无法逃避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装镇定?我无意识地握住他的手,那样冰凉,好像当年的翩翩,我不由握得更深更紧。

他的呼吸忽然变乱,并渐渐急促起来,被我握住的指尖在微微颤抖。片刻,他轻轻拥过我,抚弄我的头发,开始亲吻我的面庞——我从不知道亲吻可以表达那么复杂的情绪:强烈的渴望,卑微的祈求,深切的眷恋,无尽的怜惜……让我感觉如果我推开他,就是此时这个世上最残忍的人——我不禁轻轻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