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聚如浮沫(第10/13页)
我呆呆看着她,今晚的翩翩似乎让人越来越费解,她说的话她自己理解么?
翩翩不理会我的态度,莞尔一笑继续道,“湘裙,时间就像沙粒,而生命是承接的沙漏。上一层的沙粒完全流失之后,也不要悲伤,因为它们不曾消失,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看,把它翻转过来,一切又开始。这是一个不会停息的循环。所以时间也有两个方向,同时延伸又同时迷失,同时背离又同时追溯。只是我们生生世世都被机缘所牵引,从来没有洞悉真相的能力罢了。”然而她突然握住我的手,眼睛里竟蕴涵着难言的悲哀,“湘裙湘裙,以后无论我们今后走到哪里,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可以抛弃彼此,可以么?”
黑暗的空间时不时闪浮出微小的光粒子,不用心体察简直发现不了,但是我的心在哪里,那个晚上我什么也不能明白!
“那么湘裙,”翩翩的声音似乎哽咽难抑,“你可否为我落一滴泪?”
我怔了半晌,又愣愣地点了头——可是我从小就不是个爱哭的孩子,更不会当着别人的面示弱,因为眼泪是毫无用处的。即使桑子明的离开、蓝剑的抛弃和谭晋玄的背叛,即使我一个艰难地带大小剑,即使保受屈辱与奚落,我也不曾对任何人痛哭——我多么想满足翩翩的愿望,在我这个角度看来,翩翩的面庞仿佛一张名贵的古画,随时都会风吹云散。
我握着翩翩的手,她的手,是那么冷,冷如万载玄冰,我止不住的发抖——真是冷极了的感觉,一直冷到骨髓里。
翩翩等了很久,突然哀伤地一笑,“湘裙,你从来不曾为我,掉过一滴眼泪——不过,倒也干净!”她拉过我手,抚上自己的右颊,“如果来世,你看到这里有一颗泪痔,就知道那一定是我!”
我拥过翩翩,万箭钻心那般难过,“翩翩,你为什么总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
翩翩反而像大姐姐,抱着我肩头哄了很久,并拉过那些甜点和我品尝。吃过两块,她蹙起了眉头,“湘裙,我好想吃糯沙柏饼,是北野茶屋出产的,红豆馅子——我已经很久没吃了……”
我越发难过起来,那小小的柏饼,原是我和翩翩情谊的见证,却也是我和蓝剑如鲠喉的鱼骨——但是这样冬夜里的伦敦,我到哪里去寻呢?然而翩翩脸上的神情,让人越发不忍拒绝——突然我灵犀一闪,想起不久前,尚未和晋玄分手时,我们一起逛波特贝罗市场,路过一间日本铺子,里面好像就陈列着这种柏饼。当时晋玄还指着包装纸上一个小小的金印喟叹道,“这是日本北野茶屋的柏饼,叶翩翩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其实就是柏叶包裹的糯米红豆饼,除了甜得发腻,有什么好处?但是女孩子们都爱吃,真是想不透……”他脸上流露的淡淡笑意,在我看来,仿佛一轮小小的太阳。
“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我抓起车钥匙。
“湘裙!”翩翩叫住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她终于微笑道,“我等你,湘裙!”
我飞快地踩动油门,加热马达,翩翩从室内走出来,不作声地望着我,她姣好的面容,空灵的眼神,雪滑晶莹的肌肤,怯弱柔婉的姿态,象牡丹花一样,在这冰天雪地间徐徐舒放。而最惊心动魄的则是她一头长发,那样无端地,放任地飞泻在肩头,泛着冉冉流光。一片片雪花从天而降,轻柔掩覆在她身上、面上,仿佛被魔法定住一样,似乎总也不化,我急忙挥手,“翩翩,外面冷,你快进去,我马上就回!”
翩翩玫瑰花瓣般的嘴唇轻轻翕动,似又千言万语要向我诉说,然而又像易碎的瓷器,只消轻轻一碰,就会碎成一地月光。
我从后视镜看着她,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她美好端凝的姿态,仿佛生命本应的状态:宁静、温柔、旖旎,再没有战乱、逃亡、残杀和恐惧。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终究不过是我奢望的一个梦。只是梦境那样清晰,她怀抱的馨香仿佛依然留在衣上,久久不去——那熟悉的芳香,一点点甜,一点点苦,再加上一点点少小时的梦。
我那样轻易地错过翩翩,一如多年以前,错过在轮回的时光中。她浅浅的身影越来越远,长廊下只见一串淡紫的风铃。我突然想起她很久以前写的信(为什么我突然记起这些琐碎不相干的事来?)——她秀气的字体认真镌录我的地址,字字句句都是清新的张扬,一封一封寄了那么多。现在的人都用网络,哪还收得到纸质的倾诉,而且是你盼望的人——冷清的时候翻出来阅读,才发现单薄的纸张间,弥漫的就是这股似曾相识的芳香。
驱车直奔波特贝罗市场,虽然是晚了——一定是晚了,那家做木质神像的铺子已经关了门。但我依然挨家挨户问下去,不放过任何一个日式茶馆——我抱定一个信念:那家有,别家也会有。走了无数条街,已经离波特贝罗街太远了,我跑到精疲力竭,几近失望,突然在一个叫“梅坞”的画舫寻到,只是拆了封,认不出正宗的产地。我不会日文,没法问“北野”两个字,只得确认里馅是否红豆,就嘱咐用食盒装好,急忙返回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