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聚如浮沫(第9/13页)
英国就是与别处不一样,连一个小小的酒吧也洋溢着绅士的风度,酒保保持着有距离的礼貌在客人中穿梭,人群热闹但是不喧哗。有女孩子在店里卖花,不是玫瑰不是雏菊,是小小的白色的花,纤长的花瓣失神地摊开,仿佛一滴滴恍惚的泪。卖花姑娘说这叫“天使之泪”——然而让天使落泪,真是罪过!
翩翩买了一束,摘下一片花瓣,举在眼前,对照着桌上微弱的灯光,“湘裙,你小的时候都喜欢这么看,说这样光线很温暖……”她的声音清澈柔和,也像这薄薄长长的花瓣,有不真实的颜色。
我看着翩翩苍白的脸颊浮现出的浅浅笑容,突然心疼起来——意识又回到17岁的雨季,她生病在床,我去探望的路上,“翩翩,难为你还记得这些——我还喜欢什么?你都一一告诉我好么?”
翩翩的酒喝得太多太急,已渐渐显出醉态,大眼睛里露出迷茫的神色,当中若干年似统统没有经过,她还是那个当年等我功课簿子、眼神落寞的单纯女孩,“你喜欢秋天月下的桂花树,说那里的清香沾染得空气都是甜的;你喜欢看清晨墙角的蔷薇,说花瓣上的露珠好像珍珠;你喜欢听春雨打在竹叶上,沙沙的声音好像蚕宝宝在吃饭;你喜欢和我在后院里种花,明明只埋下了种子,第二天你就想看她们鲜花盛放……”
翩翩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轻轻对我诉说。我自始至终都在认真地听着,一点也不觉得累。如同一个美丽又模糊的梦境,让人总会想起它,却永远也看不清。
我不知道在翩翩的心里我竟然这么重要,而我却一再地抛弃她,在过往的岁月里——我不顾一切地爱人,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一无可做。生命是个大空洞,我丢进去愤怒、快乐、喜悦与眼泪,还不够,我把自己丢进去——还不够,我终于失去了最初最重要的东西。
翩翩还在不停地喝,我亦没有阻止,多少年的离和,积攒到这一刻爆发出来。况且翩翩仿佛酒中仙子,喝得越多,她的容貌就越年轻、越娟丽——也许是我眼花了。
“说点祝词吧!”翩翩拿起长柄的水晶杯,在我面前轻轻晃动。
“祝——”我顿一顿,酒精的作用让头脑没那么灵活,“祝我们的翩翩福慧双全!”
“你错了,湘裙!”翩翩笑得几乎滴下泪来,“从来兰心慧质,多无圆满收梢。福是要厚,才好积传子孙;慧却要薄,绝不能点破蒙昧,否则如何见容这混沌俗尘?有了福,要慧是多余;有了慧,便磨没了福——福慧怎得双修?自古红颜,不是夫人命!”
“你是在讽刺我?”我有些不高兴,轻轻掷下杯子。
“我怎敢讽刺湘裙?”翩翩嬉皮涎脸地拉扯我,“好姐姐,你倒是想想,为什么菩萨没有修罗美丽?有的时候,美丽在这人世中,一针见血、惊艳红尘,不过是多一种罪责!”
我笑着摇头,这叶翩翩,说的话从来都大逆不道,然而她越说越放肆,“你记得《地藏菩萨本愿经》?里面讲在过去久远不可说不可说劫前,地藏菩萨原为大长者子,偶一因缘,见了师子奋迅足万行如来,羡慕他的美貌,才发大愿,要化度众生——谁说佛缘,与色相无关?”
我暗暗心惊,却于一抬头间,瞥见翩翩如画的容颜,那么美,仿佛多年前山顶寺里的塑像——怪不得我当时觉得眼熟,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将这美得让人窒息的画面透过自己的眼睛,直接烙进灵魂深处!
恍然间似乎我们又站在山风猎猎的寺院,翩翩稚气而惋惜地看着我,“其实湘裙,我刚才想说,这个佛像从某个角度上看,和你有点相似呢——可惜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雕塑。”那个美丽的阿修罗,曾经一度我甚至在想:我和翩翩之间,到底谁是谁的阿修罗呢?
她亦沉吟半晌,“湘裙,其实我并不喜欢‘翩翩’这个名字,像风、像雾、像脱落的花瓣、像无根的柳絮,呵口气,就散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了?”我取笑她,“既然嫌‘翩翩’轻薄,叫‘铮铮’可好?‘铮铮铁骨’的‘铮铮’,这样可够硬朗?听起来就像敲玉磬,一声声朗朗铿锵,一切杂质都绝了缘。”
“铮铮?”翩翩细细品味道,“好,就是‘铮铮’吧——无色无味,绝尘绝俗,方圆净地,泠泠清音。所有尘缘悲喜都近身不得,更亵渎不得。从此以后,我就是‘铮铮’了!”
我继续笑不可抑,“翩翩,你可是当真的?”
翩翩认真地看我,那样子不像是在玩笑,她轻叹一口气,忽然转移了话题,“湘裙,你是否相信时间并不是单一的?同一体系里有着不同的方向,同时上溯和远离。昨天与今天,以及明天的明天,它们会同时存在,无声地漫漫流淌。我们的时间在彼界未必成立,反之亦然。我们所认为的虚构,在另一体系之中未必尽属空无(或许就在此时此刻,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