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聚如浮沫(第11/13页)
但是——我疑惑了,我自问逻辑能力不差,也从来不是路痴,为什么再也看不到那间酒吧?我倒退车回来,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寻找,抓住附近一个路人,“这里可有一间中式风格的酒吧?”风雪上来了,寒气催人早归家,路人不耐烦地摇头,“这里三百年都没有一间酒吧,女士你一定找错方向了!”
是么?我呆呆立在鹅毛般的雪片中,明明是这个地方,我记得左转出去是邮局——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后悔自己的孟浪:为什么没有要翩翩的手机号码?或者临出门拿一张酒吧的名片也好。我为什么总是这么自信——就在仓皇间,我又一次扮演了丢失了金球的孩童,与梦想之国擦身而过。
我掏出手机,打电话去查号局,询问“彼岸花”的号码,但是接线生的答复令我意外——根本没有这个名字的酒吧。
“那也许是餐厅,或者茶馆,总之请您务必要查到——对,就在这条街,地址没错——不可能?您说附近从来没有批准建过餐饮业么?或者,它写的是梵文——梵文您懂么?请问您身边有没有印度同事?请把电话交给他/她……”
正在我苦苦纠缠间,另一个电话响了起来,是晋玄的号码——我如绝望的人看到新生,不仅呜咽起来,“晋玄晋玄你在哪里?”
晋玄那边的声音又是气恼又是欣慰,“你跑哪里了湘裙?从头到尾都不见你,打手机也不在服务区——再找不到我们就打算报警,你……”
我的手机不在服务区么?我发愣,我明明整整一下午都处在开机状态啊——我还奇怪姐姐和小剑为什么没给我电话呢。
“你现在哪里?告诉我地址——”晋玄在手机那头问,“你站着别动,我这就去接你!”
远远看到晋玄的身影,我不再顾及众人的眼光,飞奔过去拥抱他。
“湘裙,你从哪里出来,怎么冰成这样?”晋玄狐疑地看着我。
“晋玄,你对这里的地势熟,你告诉我这个酒吧的地址——它叫‘彼岸花’,不过是梵文——我不能把翩翩一个人丢在那里,我们还没付帐,她刚刚到英国,也许身边还没有英镑。晋玄!”我摇曳着他的胳膊,语无伦次地抽泣着,像极无知的幼儿。
晋玄的脸色突然变至极难看,声音一下喑哑起来,“你说,你看见了叶翩翩?”
“是啊!”我高兴地说,“就在停车的路上,对了,她说她也去威斯敏斯特教堂——或者也想参加你的婚礼,但是对不起,当我俩遇到彼此时太高兴了,本想喝杯咖啡暖暖身子的,可是她点了酒,我们喝着喝着就忘记了时辰,所以……”
“湘裙!”晋玄无奈地打断了我,摸了摸我的额头,“湘裙,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和你说,怕你难过——其实叶翩翩早去世了,就在小剑出生后的第二个年头,听说是车祸,你当时身体不好,我不想打击你……”
“你说,什么?”我紧紧抓住晋玄的风衣,痛苦与绝望如同尖针一般刺透我的心脏,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变得冰凉——就像是有人慢慢将她的血抽空,再注入冰水。我费了好大劲,才浮现一个惨淡的笑容,“不要开玩笑好么,晋玄,翩翩她还在——”
“翩翩她已经死了,湘裙!”晋玄紧紧地拥着我,突然惊呼起来,“湘裙你怎么啦?湘裙你醒醒啊!湘裙——”
这一病缠绵数月,病榻之上只闻夜雨凄清,窗外是大株的松柏,被风雪摧得漱漱有声。中间醒过来,看见姐姐在拿药倒水,屋里没开灯,我突然觉得心里渺茫,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开始以为在国内的家里,又觉得是大学宿舍,想了半晌,方断定仍在和蓝剑同居的小屋里,我等他回来,窗外滂沱大雨……所有流连过的地方都混淆了,这一刻我竟然委屈得不能自已。
晋玄天天探望,不避嫌忌讳,我只是假寐,眼珠动也不动,怕一个不经意,睫毛就扇了泪珠下来。他替下姐姐,用冰袋轻敷我灼热的脸,他的手很大很凉,经常接触键盘的地方有一点粗糙的薄茧。他以为我睡得极深,温柔抚摩我的面颊,并盘亘良久。我心中不自禁的一颤,他似乎察觉,急忙移开手。我想睁开眼直接面对他,委屈与自尊挣扎很久,在眼睑掀开的最后一刹那,总有理智及时拦阻。
无论旁人怎么说,我仍不相信翩翩的去世——我宁愿相信,她是独自离开了。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命轨迹和——爱。
我是爱翩翩的,在失去她以后我更深刻的觉悟。这种爱,并不仅仅缘于总角之交,她几乎是另外一个我,理想中的我(而我也是理想中的她),我们在彼此眼中生长,犹如并蒂的蔷薇,华丽带刺又彼此依偎。也许我们就是互相缺失的另一半,彼此嫉妒又彼此疼惜,并施以最多的理解和怜悯,因为那个人就是我们自己——从体内生生剥离出去,又走散了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