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聚如浮沫(第12/13页)
我们用彼此的爱,来缝补自己的伤痕,那些欠缺与阴影,通过记忆和幻觉,就获得了救赎。所以即使她伤害过我,即使我辜负过她,即使我们的相知陷入缺失与阴影,还是能切肤体会到对方的柔软和悲伤。这切肤的体会,带着生和死的肯定,从灵魂与轮回里穿越。仿佛是对立的两面镜子,看得清楚彼此的意志和欲望;又像互开的门,展示不同的繁盛与荒——她单纯浪漫,不羁无畏,是我的反面,亦是我的真相。
我病得漫长,也病得彻底,仿佛将这么多的支撑都全部耗尽,在睡梦中,我经常看到翩翩,她依然是活泼温婉的少年模样,我也就此忘记我们的死生契阔。我在微光中轻轻握住她的手,小声问:你好么,翩翩?她迷离地望着我,只是微笑,她的眼神是穿透夜色的一小束洁白月光,照亮我心底的天地。整个世界脱离真相般地寂静,而我们在说话,一直一直说下去,昔日欢畅的景象,不断重叠——不知道人的一生,会有几次可能性,对另一个人敞开心扉。如果这也有定数,我们便肆意地动用,在这长夜般漫漫人生,互相依偎着取暖。
我想我其实从来没有恨过翩翩,我们初见的时候,人人都觉得她是天之骄女,只有我从那双默默凝视的双眸里看到了深深蕴藏的悲伤之意——那悲伤如此浓重,连我见了也不由酸楚;那悲伤无法掩饰,仿佛已深入骨髓,即使开怀而笑的时候,也能看见针尖一点的冰冷——奇怪周围的人为什么都熟视无睹。
她有天生的依赖,需要得到旁人的信任、肯定以及,爱——但她的爱恨又如水晶般的脆硬,一拍即碎。所以她落寞,对世间极度不信任;她痛不欲生,选择流离或者沉堕;她又勇敢负责,为自己的每一个选择付出沉重的代价……她巨大的失望,来源于她的多愁善感和把持不定——她无法抗拒各种感情,就像飞蛾无法抗拒火光的吸引。
对她来说,蓝剑就是一个致命的火种,但她却仍被深深吸引,无法自拨。她宁可对世间违背真相,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意志——执拗若此。
“你说,一个人经历太多之后,是该更敏感还是会更麻木?”有低微的声音传来,分不清来自自己还是翩翩。
姐姐推醒我,“湘裙,你又在说梦话。”
我缓缓睁开眼睛,耳边依然残留着那轻微的话语,空气中飞舞着无数细小的光束,我手中冰冷的温度依旧残留——我知道,那不是梦。翩翩,她确实来过,就坐在我的身边,像一朵神秘而美丽的曼珠沙华。她的笑容是镜花水月,带来华美盛大的冲击却无法言喻,只是掬水在手的一刹,有着暂时的安稳与幻灭。
我躺在那里,感受置身与抽身时间的沉寂,及面对它的不可停留的细微忧虑。这个大雪的夜晚即将过去,我将失去一切线索与它连接。那一小束照耀我的光,也在逐渐沉没于不可知的幽幽暗中。剩下的唯有记忆,以一种深刻而不可触及的形式,永远存留心里。
“把窗户打开,好么?”我低声央求姐姐。
“要开窗户么?”姐姐有点惊异,犹豫地看着我,“夜这么深,天这么凉,你还生着重病……”僵持半晌,终于微微一叹,遂了我的意。冷风挟着无数雪花呼啸而来,我打了个冷战,姐姐为我裹紧了毯子。我摇摇头,反而凑近窗棂,那片片雪花从天空飘摇而下,如鹅毛般大,六瓣的花朵清晰可见。我忍不住把手伸到外面,去接那雪花,雪花触了温度,一忽便开始溶化,有如天空的眼泪——各种雪片的花瓣形状不同,变幻莫测,但万变不离其宗,还是六瓣的。
我想那翩翩的精魄,是否也在这翩翩雪中?随风一般起落,不可存留,不可探测,亦不可需索。她的芬芳,她的微笑,她淡淡的悲伤的涟漪,都在慢慢消失,最终归于静寂。而我们之间的故事,就像那些被保存的旧信,发黄的故纸渗透着温柔黯淡,我似乎听到笔尖在空气里摩擦的声响,就这样写下我们彼此的记忆与失落。
等身体全部恢复的时候,已经是仲春时节,窗外的花草在阳光的照耀下鲜明潋滟。姐姐扶我在院里行走,有阵阵的风拂面吹过,树叶上的露水落在我的额头上,进而滚落下来,如同眼泪。我想起翩翩的请求,“你可否为我落一滴泪?”这样的时分,突然想起,才觉得那话里真正的心灰意冷。
生活似乎是虚假的,却又这样真实,并重重包裹,让人喘不过气。我想念翩翩,但我除了祝福,似乎什么也做不了。那么翩翩,但愿你一路走好,希望在另一个世界,能够求得真正的幸福和平静。
有一只早到的蝴蝶,轻轻攀上我的肩头——这朝生暮死的小东西。可这世上的生命,大半也是朝生暮死。然而我们依然为着它的色彩目眩神迷,觉着生命所有的神秘与极美已在蜕变中张显了全部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