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4)(第7/15页)

她曾是所有女人里唯一能令他乖乖低头的那一个,但她太过滥用这种特权,现在,它失效了。

柳承宗彻底地翻脸爆发。龚尚林的世界骤然变得空白一片,再变得青一块、紫一块,变成了血红色,尝起来又甜又腥。当他恢复正常,含泪恳求她原谅时,龚尚林毫无怨恨地原谅了他。她心里头清楚,如果她也做得到,她会对他做出一模一样的事——揍到他哭得像个小孩,匍匐在她脚下。

这是一场战争;她并不无辜,她只是输了。

接下来八年间,她被揍流产了四次。龚尚林觉得自己就像是这一出悲剧里的合谋者,像是从另一边抡过来的拳头。她总是率先挑衅,把他逼到死角,直到他的愤怒像扯烂一切的风暴那样降临,然而真叫人惊异,愤怒总是在最后时分化身为沸腾的欲望。

柳承宗,这个打她打得要死的男人,这个干她干得要死的男人。

龚尚林第五次怀孕的时候,他们夫妻俩坐下来好好谈了一次,他起毒誓不再对她动手,“林儿,你也收收你那脾气,别总惹我。”

这时他刚刚过三十岁,但已经是“老爷子”了,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巨灵神一般的风范,他平衡一切关系、安排所有方向,他夸大自己的无所不能,不计一切消除错误……他成熟了,他希望她也能够成熟一点。

龚尚林只好妥协,并不是向丈夫,而是向所有妻子的桎梏妥协——丈夫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到处下崽,妻子们却得怀胎十月;她不能再冒任何风险了,失去这一个孩子,或许她就再也无法生育,到那时,柳承宗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和其他女人生养他们的杂种!龚尚林只好退居后房,安心“养胎”,听凭柳承宗以“谈生意”为幌子,酣歌恒舞,酒食征逐。她不仅压抑自己绝不与他发生正面冲突,甚至还开始学习柔婉温顺那一套,在他长衫下摆绣满了兰花和文竹——“拦足”,妄图用如此愚蠢卑微的方式拦住他在其他女人的身体里闯荡。柳承宗也做出极力配合的态度,他尽量不在外面过夜,回家前总是换衣裳,有时候还会洗个澡,避免在任何细节上刺激到孕妻,他用谎言和欺瞒证明了在两人多年的拉锯、消耗、磨损之后,他对她依然残存的爱意。

他们的长子柳梦斋出世了。

龚尚林曾听人说过,有了孩子后,一切都会变好。然而她却没看到一丁点儿变好的迹象,恰恰相反,她觉得一切都在飞速变糟。她两颊的皮肤在一夜间布满了褐色的斑点,眼神灰暗又呆滞,嘴唇失去了血色,头发毫无光泽,生产的痕迹在肚皮上东一道西一道。她越来越不喜欢自己,也厌烦了曾喜欢的一切。她依然能随意出门游逛,享受伙计、店伴、脚夫、舟子……对一掷千金的富豪太太投来的艳羡目光,但她要那些人的艳羡有个屁用!还有她的孩子,那个在蜡包里被捆得直挺挺的婴儿,龚尚林看着他,丝毫没感觉到大家所说的“幸福”,只觉无比的恐惧——那个东西不是昏睡不醒,就是痛苦地号啕,食物根本满足不了他,他要爱、他要抚摸、他要关注,他要你的全心全意、每时每刻,他要把你生吞活剥,简直就是一颗活生生的心。

可她的心已经被踩瘪了,她所有少女时代对生活的美好憧憬全都碎成了齑粉。

她跟着婴儿一起吃了睡、睡了吃,奶娘在耳边的絮絮叨叨令她发疯。她受够了在一潭死水里漂浮,她决定再度宣战。至少在战争里,她能感到自己还活着。柳承宗有好几把西洋的小火铳,她在庭院里拿喝空的酒坛当靶子打。喝到了刚刚好的时候,她就拎着火铳冲进了一家浴堂里——那也是她丈夫名下的产业,而她的丈夫就在温泉池水中和另一个女人大战兰汤。

她拿火铳对准了他们俩,那女人尖叫着缩在了他身后,他赤身裸体、毫无惧色地爬出来,用水淋淋的手从她手里夺过火铳,对空开了一枪,然后就拿发烫的托子给了她一下。龚尚林重新记起了他的怒火曾一度带给她的恐惧,还有那恐惧之下无与伦比的兴奋。

但这次不一样了。

无论他如何粗暴地殴击她,事后又如何忏悔,他再也不碰她了。龚尚林先开始怀疑是过度的酒色斫丧了柳承宗的健儿身手,令他沦为残兵弱将,然而在一次二人都只穿着贴身小衣的推推搡搡的争吵中,她发现他那个部位的反应依然迅捷有力。于是她故作媚态,他领略到了她的暗示,却装聋作哑,然后搬去了外书房。

既然孩子也生了,龚尚林再无顾忌,她才不是忍气吞声、以泪洗面的那种怨妇,她直接问到他脸上去。柳承宗目瞪口呆,“这是女人该说的话吗?”

“其他女人不说,我说!一样都是人,凭什么你们男人狗一样到处发情就天经地义,我们女人只要自己该得的一份,就是淫、就是贱、就是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