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4)(第5/15页)

他将她带到了一座桥边的花坊,她第一次得知,原来那些让人叫不上名字的夺目鲜花,价钱居然比珠宝还要贵,而且戴一次就得扔!这样不划算的玩意儿,他却一口气就订了几十枝,“每日一朵,为你添妆。”

龚尚林早就习惯了男人们,还有男孩子们的讨好,但他们的讨好常常是免费的——她看上什么,师兄师弟们就为她把什么偷到手。她相信,凭柳承宗的家学,他肯定也做得到借花献佛。但他却偏像个正经人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还打赏了花匠一串钱。

他把一朵春花簪在她鬓边。龚尚林突然感到,有一个为自己付钱的男人,远比拥有一堆为自己偷窃的男人更加刺激。

但她故意拧起了眉毛,装出不悦的样子来,“你订这么多干什么?我过两天就走了。”

“走了,就不能再来?”

“来干吗?”

“看我呀。”

“你有什么好看?八寸长的眉毛——”

他摸摸自己浓长又整齐的眉,不解道:“八寸长的眉毛?”

她坏兮兮地笑一笑:“挡在眼前讨厌。”

他的脸一沉,龚尚林觉得他的眼神在瞬时间就变了,变回了那个一言不发就抽了她一耳光的男人。嗯,柳承宗憎恨被人叫作“贼”,也讨厌女人嘲弄他的魅力——龚尚林暗暗记在心头,随即就转动明眸,露齿粲然,“嘁,你这人可真不识玩!行行行,本小姐说错话了,给你磕头赔罪!”

她翘起两只大拇指,冲着他连连弯曲指节,磕起“头”来。

他阴沉的脸面又转晴,嗤一声笑了。

龚尚林倒又收起了笑脸道:“哼,这一阵晴、一阵雨的大少爷脾气,真不是我们小地方姑娘哄得住。”

柳承宗带笑扳过她两肩,凝住她变幻多端、流丽生动的双眼,“我这么捧你,真像捧个刺猬。丢了吧,是团肉,不丢吧,净扎手。”

“扎你还捧着?”

“扎死也捧着。”

他想要揽她入怀,她却一把推开他,“尊重点儿啊,我可不是你那些个臭窑姐,花个三文三,就要搂六面!你真想捧我,得在心里捧我。”

他无奈笑着,在自己的胸口拍一拍,“我这里,一尺见方的空地,九寸九都供着你。”

“没别人?”

“再没别人了。”

“说真的?”

“再真也没有。”

“是你自个儿说的。那你就把那臭窑姐给我打发掉。”

他愣了愣,“打发掉?”

“你不是想我来吗?我来,她就不能在。反正这北京城,有她没我,有我没她。”龚尚林多变的容颜又仿如白蜡一样凝固了起来。这已经不是一个贼想要把什么从别人那儿偷走时的神情,这是明火执仗的强盗准备要谋财害命。

柳承宗苦笑了起来,“何必呢?我不做她生意就是了。她也不容易,挺可怜的。”

龚尚林冷哼一声,将鬓边那朵价值不菲的鲜花一把揪掉,抛下地踩了一脚,扭身就走。

柳承宗拉住她,“林儿,她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也是个可怜人……”

龚尚林甩开手臂道:“张口可怜,闭口可怜,怜来怜去,迟早又‘连’到一起!废话少说,你要么可怜她,要么就尊重我!”

接下来,他追了她整整一条街,她始终不言不语。

“成!”柳承宗在她背后叫了她一声,“我依你还不成吗?”

她转过身,见他像斗败的雄鸡一样,垂头丧气地吩咐下人道:“给赵师爷下张帖子,就说晚上我请他喝酒。”

继之他走来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她’是秦淮河来的,我让刑名师爷安她一个‘流娼’的罪名,发张牌票,递解回籍。这,你总满意了吧?”

龚尚林徐徐绽开了一个微笑。这不是一个尚处在天真岁月里的女孩对男人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一个反复被现实殴击的老女人对胜利的顽固残念。从小,龚尚林就看够了母亲的失败,听够了母亲对失败的滔滔不绝的抱怨,她必须赢,她必须要找一个既让她有仗可打,又让她赢的另一半。

她望着柳承宗,他的复杂和强悍、他的退让和投降,她望见了十六年来曾错失的一切。

龚尚林要退婚。

她的未婚夫安平一听就傻了,整张脸“唰”一下失去了血色。

龚尚林知道这个师兄是真爱她、真疼她,在一干师弟面前他早也是说一不二的大哥了,但从小到大,他却对她言听计从,她说太阳是方的,他的太阳就是方的,不管她怎么捉弄他、欺负他,他都只会望着她呵呵憨笑。龚尚林也一度以为自己同样爱着安平,愿意和他躺进同一条被窝、葬入同一个墓穴。

直到柳承宗一脚踢翻她想象中的坟墓,龚尚林才发觉,她的心竟一直躺在坟墓里,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心是这样跳的——心还可以这样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