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万艳书 贰 下册》(14)(第6/15页)

“算我对不过你。不过人活一世,我总得先对得过我自个儿。我要嫁给柳承宗。”

安平仍是没说什么——因为他一开口就要哭,倒是向来对龚尚林溺爱不已的父亲龚成气得大骂了起来,“死丫头,你还说?你说这种没廉耻的话,不怕小鬼拔你舌头?”

“那就叫我死后下拔舌地狱吧,在阳间,有话我就憋不住。”

父女俩大吵了一场,吵得天昏地暗。吵到后来,龚成生平第一次对龚尚林动了手,他啐在女儿脸上,把她的口鼻揍出血来,最后他将她五花大绑,丢在安平脚下,“水性杨花的玩意,剁碎喂狗,狗都摇头!你是她丈夫,随你处置吧!”

龚成跺跺脚,冲了出去。

龚尚林明白这一次父亲是动真格的——她可以被允许跟随男人们一起爬墙头,但绝对不被允许像男人们一样朝三暮四——哪怕师兄真杀了她喂狗,父亲也不会追究。

但她一点儿也不怕。安平的双拳已紧攥如大锤,她还是不怕他。

“师妹,你、你当真……我求你,你再想想……师父说了,将来由我承他的缺当捕快,我将来也是吃皇粮的人,那柳家再横,不过也就是上不得台面的地头蛇……”

听安平这样来挽回她,龚尚林对他唯一一丝未了的余情也被掐断了。假如做得到,她真想让安平也偎在柳承宗肩头听听看,听那个男人是怎么说话的:“当捕快?哈哈哈,我绝不会跟你爹一样当什么捕快。干吗像狗一样听当官的话、吃他们赏的饭?总有一天,我要让那班官差都从我手里头讨饭吃。”

若干年后,已是柳夫人的龚尚林看见过丈夫那一本“账”字头的簿子,那本簿子越来越厚,上头的名字越来越多,他做到了,小半个京城的官吏都在接受他的贿赂,靠着他养活。

即便在当时,龚尚林也能感受到柳承宗是个多么不一样的人,就在其他人都为了有本事逃避掉付账而沾沾自喜时,柳承宗却坚持为他看上的一切付出应有的代价,哪怕那代价高得离谱;其他人还在拼命钻规则的空子时,柳承宗已经制定好了属于自己的规则。尽管他和她身边那些人一样都是专业的坏人,但和他比起来,安平乏味得就像——尽管她可怜他,但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就冒出了对他的轻蔑之词——“老赶”“乡下野小子”。

由她被老爹揍得高高肿起的眼皮后,龚尚林不耐烦地瞪住了安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当你的神捕好了,我当我的贼婆子。你要么宰了我,要么就放我跟他。”

安平扬手要打她,最后却抽在了自己那一张涕泗滂沱的脸膛上。

两天后,安平亲自把龚尚林交给了柳承宗,“我师父说什么都不认我师妹了,说和她断绝关系,此后你就是她仅有的依靠了,好好照顾她。”

柳承宗热情地握住了安平的手,“老辈嘛,难免固执些,不过你小兄弟是很明达的,多看一步,往后咱们还有互相照应的日子。”

龚成说到做到,再也没理会过这个女儿,“权当她死了!”柳家向他下婚帖,他却只托人捎来这样一句话。龚尚林也承继了父亲的倔脾气,拒不肯低头,“我死就死了!等他死的时候,就让那四个小野种给他摔老盆吧!”

都那么多年了,她依旧管小妾们给她父亲生的弟弟叫“野种”。婚后的龚尚林常常想,其实那时候,柳承宗就该看出她在这一点上有多执拗,可惜他们都太年轻,太确信他们间那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爱”。

她完全能想象出他最初为什么爱上她,在一个由柔情似水的南方佳丽们堆出的包围圈中,突然落下来一团野火,谁能够不被吸引?谁又能不被燃烧?

他热切地吻着她,一遍又一遍,“林儿,我简直喘不上来气,心都要被你给烧化了……”

后来呢,他失控地冲她大吼:“在你旁边,我他妈根本喘不过来气!”

后来的后来,她声嘶力竭地质问他:“你说过我就是你的火,你说你的心只能被我给点燃,你还记得吗?”

他厌恶又冷漠地转开头去,“早烧完了,灰都冷了。”

中间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龚尚林试着去回想。开始那一段是极好的,每一天都被热吻塞满,她向他贪婪地索取偏爱、关注、宠溺、纵容……随心所欲、蛮不讲理,妄想把过去的失望全在他的“爱”里补回来,而他什么都满足她,哪怕常常违背他自己的心意。他甚至不顾老父和家族的反对,捍卫她如旧时一般随意出门游玩的权力,“林儿的性子受不得憋闷,只要她开心就好。”一年后,龚尚林怀孕了,从那时起,就有了一些小小的龃龉。他出门应酬,深夜不归,她挺着大肚子冲进红妓女的客厅,当着宾客们把桌子掀翻,她“规定”他午夜子时前必须要到家,她把他身边的每一个能说会笑的丫鬟都替换成五十岁的老妈子,她亲自跟踪他,半夜里不睡觉等着他,喋喋不休地逼问你刚才去见谁,男人还是女人?不,我不信!柳承宗你骗我,你衣领上是什么味儿?是哪个烂婊子的骚味儿?她推他、挠他、踢他、拿巴掌扇他脸,仿佛要把真相从他身体里扇出来才罢休——她最害怕的真相,她最渴望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