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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待燕看着他,点点头:“我知道。”

轮到杭宪瞪大眼睛了。“你知道?你怎么……”

“王黻银,他比你所了解的还要聪明,你最好能尽量将他收为己用。你该把他也带来。”他没有碰自己那杯酒,“想叫我帮你轻省一点儿?”

一阵更加漫长的沉默。然后杭宪开口了:“都统制,番子闯进了家父的住处,家父就死在那间屋子里。番子还亵渎了他的尸体,把他扔在那里喂野兽。番子并不知道会有人回来为他收尸。家父的一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所以请你明白,对我来说,这一切绝不可能有半点轻省。”

停了一会儿,杭宪的目光越过任待燕,望向铁窗,他又说:“我没有带兵过来。我把狱卒都解散了,叫他们庆祝新年去了。这道门,还有通到外面的门,都敞着。”

这下轮到任待燕吃惊不小。就算你觉得自己准备得再齐全,就算你认为自己对这世界有再充分的了解,总会有人——不论男女——像这样让你吓一大跳。

“为什么?”

杭宪隔着桌子看向他。任待燕心想,他还很年轻。他父亲死的时候又瞎又孤单。杭宪说:“那时你站在官家面前,我心里冒出个想法。”

任待燕等他说下去。

“我敢说,那天你已经打定主意,决意赴死。”

“我干吗要想死?”任待燕很不自在,感觉自己被人看穿了。

“因为,任待燕,你最后想说奇台需要一个榜样,一个宁愿赴死,也不愿举兵造反的忠臣良将。”

这一番话,任待燕同样从没想过会听到任何人大声说出来。甚至在他自己的头脑里(或心中),他也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构想出来。在这个时候听到这番话,听到它被人用言语说了出来,实属难得。

“我一定是狂妄至极了。”

杭宪摇摇头。“或许吧。又或许你只是明白我们何以如此积弱,我们何以边备松弛,何以如此不堪一击。说说看,”他问,“朝廷召你回来,这条命令是不是很难接受?”

真是奇怪,此刻他连喘口气都变得十分困难。任待燕感觉像是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被这人一眼看透了。

他说:“我告诉官家了,我们有办法进城。我们本可以从城里打开城门,然后一鼓作气攻进城里。汉金城里根本没有骑兵的用武之地,他们在城里只能坐以待毙。”

“明知这些,你还是回来了?”

外面又是一声爆竹炸响。他背对着窗户,不过他看见对面这个人往窗户瞥了一眼,屋子里也被身后投过来的光线照亮了一瞬。

“我发过誓,要效忠奇台和陛下。可要是——”

“要是因为你,下一个四百年里,人们还是认定军队将领都不可信任,都有觊觎权力的野心,都想要利用士兵来夺权,那你这还算哪门子效忠?”

任待燕停了一会儿,点点头。“对,这是一部分原因。此外还有……责任?就是责任。”

同平章事看看他。

任待燕把头转向一边。他说:“我不是皇帝。我当然不是,我也没这个野心。可违抗君命就是造反。”他看向对面的人,两只满是伤疤的手摊平放在桌子上。

“于是你回来了,你明知道自己命——”

“不,不是这个。我可没这么大义凛然。你刚才告诉我的,我当时并不知道。当时谁也不知道议和的条款有哪些。”

“我觉得你知道。”杭宪郑重地说,“我觉得,不管是通过什么手段,你就是知道,而不论如何,你还是回来了。为的是彰显一个士兵的忠心。”

任待燕摇摇头说:“相信我,我一点儿都不想死。”

“我相信你。不过我同样相信,你感到一种……用你的话讲,沉重的责任。我刚才说过:你是奇台社稷的栋梁。”

“所以你带了鸩酒来?”他本该大笑才对,起码也会微微一笑,可他似乎笑不出来。

“我还把身后两道门都敞开了。”

“这可称之为,一番好意。”

杭宪却笑了。“你比我还顽固。”

“我父亲教的。”

“家父也是这样教我的。”

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杭宪说:“你今晚如果离开这里去了别处,那就从此隐姓埋名,从人前和历史中消失。任待燕,我很乐见自己没有害死你。”

任待燕吃惊地眨眨眼。他的心跳加快了。

“隐姓埋名?该怎么办?”

杭宪的神情十分激动。就算囚室里只有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也还是能看得出来。“头发换个颜色,蓄部胡子。穿身道袍去当道士。回泽川种茶。我怎么知道?”

“叫我认识的人都以为我死了?”

“叫所有人都这样以为。就好像你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这个时代。这一点上,你大可以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