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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什么都没看见。这是个干冷的下午,冬日里阳光惨白。溪水清澈,缓缓流淌。林珊想象这溪水摸起来、尝起来会有多刺骨。这差不多可以拿来填一阕词了。即便是头脑中出现的图画,都让林珊感觉自己是个叛徒。她知道,卢琛会批评她过于自责。她知道诗人说得对。

回到农庄,进了大门,两人在走道上站住,看着两株光秃秃的树之间的堂屋和堂屋后面种的松树,林珊看见,在下午的天光里,屋顶上有两个鬼魂。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彼此离得很近,却没有接触。这两个鬼魂像烟又像影子,仿佛风只要再大一点儿,就会把他们吹散。鬼魂似乎在低头看着他们俩,看着她。

林珊不禁轻声叫了起来。诗人转头看看她,又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笑了。

“这回我没看见他们,是两个?”

林珊只是点点头,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屋顶。

“一个是卢马,”卢马的父亲说,“另一个是零洲来的姑娘。”

林珊低语道:“我从没见过鬼。我害怕。”

“他们不会害咱们。”诗人温和地说,“他们怎么会害咱们?”

“我知道。”林珊说,她的手抖个不停,“可我害怕。”

这一回,诗人挽起她的胳膊,两人一起进了屋。

房屋里都有鬼。随着时间流淌,一切都会变化——房子会变,住在里面的人会变,鬼魂也会变。在这一点上,东坡也没什么不同——尽管长久以来,卢家兄弟的家一直是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的世外桃源,一个如积水空明,藻荇交横的地方。

都统制赵子骥递交辞呈,辞去自己在禁军中的职务,解甲归田。他从此不再为功名和臣子之责所累。他去了东坡,在当地受到了欢迎,并在那里度过了余生。

在这之前,他娶妻了。妻子名叫邵碧安,老家在一座名叫春雨的县城里。春雨县在西边,在江对岸,正对着赵子骥早年生活过的那片水泊寨。

邵碧安长了一头少见的红发,据说她的祖先来自边境乃至大漠之外的地方。赵子骥也把老丈人接到东坡来。岳父过去是个教书先生,可他的一个儿子上山落草了,于是他去矿上当了个值更的,艰苦的生活将他折磨得年老体衰。据了解,他那个儿子已经死了。

至于赵子骥的小舅子邵磐,赵子骥安排他接受教育,然后训练他成为奇台马军的一名军官。

据说赵子骥的妻子相当聪明,而且美得不可思议。诗人林珊还在东坡的时候,曾教过她书法以及别的学问。

后来,在得到赵子骥首肯之后,邵碧安又把这些学问教授给他们的女儿。女儿后来光耀门楣,嫁给了一个进士。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当了兵,多年以后,他们以很高的军阶和人望解甲归宗。

赵子骥百年之后,被葬在农庄上面高处的墓地里,从那里可以看见溪流,天气好时还能看见大江。他长眠在一株柏树下面,旁边是卢琛和卢超的坟墓。这兄弟二人挨得非常近,人们都觉得这样安排很合适,因为他俩一辈子不离不弃。

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诗人的儿子卢马。卢马的名字已经成了一句典故,代表的是“忠孝两全”的意思。

诗人的坟前写着他自己的诗:

是处青山可埋骨,

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

又结来世未了因。

赵子骥死去那年,他的妻儿收到南十二朝的第二位官家赠送的礼物,他们接受了。他们得到了距离这里不远的一大片农庄,用来交换东坡。

从那时起,东坡成了一处供人瞻仰的地方。人们远道而来,带来鲜花和忧思。这处农庄由奇台、由历代朝廷养护,用来纪念长眠于此的卢家兄弟,还有诗人心爱的儿子。江河流淌,年复一年,田庄始终没有变样。

卢家两兄弟先后辞世以后,那一男一女的两个年轻的魂魄,再也没人看见过他们。黄昏时分的堂屋房顶上,草场和果园里,农庄高处祖坟的柏树和甘棠树上都没有。人们都说他们去了该去的地方,我们死后去的地方。

任待燕仍旧会时不时地站在凳子上,透过高处小窗的铁栏杆向外看。他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犯傻,不过对他来说,就算是犯傻也无所谓。他已经做过傻事了。可他时不时地还是觉得想要朝外看看,看看下面的西湖和市镇。从这里不大能看见海,不过有时候他在夜里能听见潮声。

今夜听不到。今夜是除夕,宫殿所在的山脚下,杉橦城里人声鼎沸,喜气洋洋。这挺好,他想,旧岁将尽,新年初始,生活还在继续,男男女女都需要庆祝他们活过了这个关口。

他在回想往年的除夕夜,不只是去年汉金的那个除夕。他回想起老家的烟火,每年这时候,县丞都会安排衙役们在衙门口的广场上放烟花。他还记得自己那时候太小,看见夜空中绽放出的缤纷五彩还会害怕,他会紧紧地站在母亲身旁,只有看见父亲对着漫天的红红绿绿微笑,才会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