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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要是我万一被人找到了呢?要是哪个士兵听出我的声音呢?要是遇上过去认识的山贼呢?要是有人曾经见过我背上的字呢?要是消息传出去,人们都来找我呢?要是有人到处说,任待燕还活着,就在南方,而你对百姓课以重税,把新的商品收归官营,做些叫百姓记恨的事情,又该怎么办?”
轮到杭宪稍稍闭上眼睛了。他说:“我们一直在做百姓记恨的事情。我想,我情愿担这份风险。”
“为什么?这太愚蠢了!要是令尊——”
“要是家父,早就把你屈打成招了。就凭我在这儿说的话,他就该去官家那里告发我,还会亲眼看着我被砍头。”
“官家。你……怎么向官家交代?”
“就说你今夜在这里被杀,尸体被烧掉了,这样就不会有人来埋葬你,缅怀你。”
“烧掉,被当作是奇台的叛徒?”
杭宪摇摇头。“我跟大理寺的官员都交代过了。没人想判你卖国,任待燕。”
“总会有人被收买的。”
“的确。不过你太过重要,我需要一个万人景仰的对象。如今是建朝之初,这些事情有大作用。”
“可如果我消失了,在世人眼中,你不就成了谋害一代名将的凶手?”
“一代名将,不错。我想官家会在公众面前表现得悲痛万分,会雷霆震怒,然后把罪责扣在——”
“宰相头上?”
“更可能是这里欺君罔上的看守头上。”
“因为官家用得着你?”
“是,用得着我。”
“你得找几个欺君罔上的看守,砍掉他们的脑袋。”
“这没什么难处,都统制。换个由头,他们还是要掉脑袋。”
“是说我真的死在这儿?”
同平章事点点头。“总要有人被抓来顶罪。”稍停片刻,杭宪站了起来,任待燕也一并起身。杭宪低下头,看看桌子,和两只酒杯,说:“我听说,不会有痛苦。两杯都喝下去还会快一些。”
杭宪不等回答就转过身离开。到门口时,他脱下自己带兜帽的毛皮大氅,把它丢在小床上。
他犹豫一下,最后一次转回身来。“这也是我所坚信的。如果同他们开战,就会有血,有火,有兵祸,有饥荒。战乱会绵延几代人之久。这次议和,我们做出这么大的退让,就像死一样艰难。不过不再会有老人幼儿死于非命了。我们的命,不光属于自己。”
他走出了囚室。
这里似乎没有别人了。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坐在长凳上,背对着窗户,胳膊肘撑着桌子,手一直捂着眼睛。他感到头晕目眩,就像脑袋上挨了一记重拳。他有过这样的体验——儿时在家被哥哥打,在水泊寨的多年生活,在战场上。他拨开垂在眼前的头发,四下看看。门一直敞开着,桌上摆着两杯酒,烧酒炉上放着一只酒壶,炉火已经熄灭了。床上有一件毛皮衬里的大氅。
似乎已经没有人燃放烟花了。一定很晚了。他想。他揉揉眼睛,把长凳搬到窗口,站上去向下张望。山下的城里还能听到响声,不过此刻星空下的西湖上却是一片漆黑。
他从凳子上下来,打了个寒战。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一定是真的吓了一跳,并深深地感到困惑——屋子里似乎闪过一道光,这光显然不是来自油灯。他想到或许是鬼魂,是亡灵。
据说,狐魅自己身上就带着光,只要乐意就能放出一道光芒,引诱走夜路的人随他们而去。有些鬼魂也可以,据说鬼魂的光是银白色的,就像月光。今晚没有月亮。正月初一,新年伊始。他想起马嵬的岱姬。当初要是随她而去,也许到最后,他会活着返回人间,回到另一个年代,不是当下,桌上也不会摆着这样两杯酒。
他突然记起来,有些传说讲的就是这类故事,高高的大门为故事里的主人公敞开,他们可以看见另一个世界里射出来的光芒,那是他们将要前往的世界,而他们那时尚未死去。
门。囚室的门敞开着,杭宪说,走廊尽头的门也敞开着。他还有件带兜帽的大氅,可以让他遮蔽面容。他知道该怎样逃离市镇,但凡是个合格的山贼都知道该如何逃跑。
他看看那两只酒杯。杭宪说,两杯都喝下去会快一些。他还说,我们的命,不光属于自己。
这人不坏。不得不承认,他算是个好人。任待燕以前也认识一些好人。他想起自己的朋友,想起纵马驰骋时迎面吹来的风,想起一起等待天亮的战斗,还有等待时心脏的跳动。美酒的味道,有时也会喝到劣酒。竹林,阳光透过竹叶照下来,竹剑。母亲揪扯着他的头发。
人如果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抛在身后,那他还能生活吗?如果他尝试着这样做,到头来他会被人发现吗?万一被人发现了,又会生出哪些变故?一切努力都白费了吗?成了一个谎言?可是奇台尽管失去这么多国土,却仍旧幅员辽阔,这么大的地方,还藏不住一个有经验的山贼吗?他想着奇台。头脑中一下子掠过奇台帝国的广大图景,仿佛他像神仙一样在帝国上空、在群星之间翱翔,俯瞰着下方辽远的大地,失去的故土山河,也许有一天,这些土地终将失而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