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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林珊,不期然遇到的人,想起她那份叫他受宠若惊的真诚,还有她的情意。即便是此刻,在这里,耳边还是会响起她的声音。这世上偶尔还会有一丝甜意。

最后他想起了父亲。父亲在遥远的西部,在老家。那里是所有河流的起源。他已经太久没有见到父亲了。梦想会牵着人远离故乡。荣耀与责任,尊严与亲情,他心里想着这些东西。趁还活着,尽力而为吧。他想。接着端起手边的酒杯。

任待燕的尸体一直都没有被人发现。这可能是个幌子,以免百姓为他修建祠堂,供人烧拜。这类事情有时会让朝廷名誉受损,会让人疑心朝廷在这件事情中的意图。

不过,找不到尸体也可能引出许多传奇,许多野史,因为我们都需要英雄,都渴望英雄。于是,到最后整个奇台都遍布祠堂神龛,供奉着都统制的塑像——有些骑在马背上,有些则仗剑而立。这些庙宇外面往往还有一个人像,跪在地上,低着头,双手反绑,那是宰相杭宪,大奸臣,有人说他下毒,有人说他派出刺客,总之就是他,违背中兴圣主知祯皇帝的旨意,害死了这位大英雄。

百姓世世代代都来造访祠堂,有的是来拜祭任都统制,有的是来求都统制在天之灵帮忙解决他们自己的麻烦。但不管是谁,来到这里都会朝杭宪的跪像吐唾沫。

历史并不总是宽容,也非永远公正。

任待燕种种传奇中的一个核心故事,是他曾经邂逅过岱姬,任待燕出于责任感和尽忠报国的信念拒绝了她,于是岱姬在他背上刺了字,那些字体现的正是他对奇台的忠诚。

于是,后来有些人相信,任待燕被岱姬悄悄带出了牢房,从而免于一死,而任待燕可能在另一个时代里生活,甚至就活在他们这个时代里。也有些人对此表示怀疑,他们说,还从没听说有哪个狐魅肯插手解救一个凡人。她们才不会这么干。而与此针锋相对的则是:狐魅还给哪个凡人刺过任待燕背上的字了?

人们还知道,卢家兄弟二人去世后不久,曾经得到他们不少照顾的词人林珊就带上仅有的一个随从,坐着大车离开东坡的田庄了。这件事情本身并无不同寻常之处,林珊本是庄上的客人,卢家兄弟在庄上供她吃穿用度,而林珊无疑也让兄弟二人的生命多了些亮色。

不过坊间也有传闻,说她走后去了遥远的西部,一路去了泽川,可她在那里根本没有亲戚,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除非——有人记起来,林珊和任待燕关系密切,而任待燕就来自西部。提出这番见解的人好生得意了一回。

人们无从得知林珊生平的具体细节。对于那些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来说,这种情况的确有可能发生,不过……这还是会引人遐想,不是吗?林珊的诗词留存了下来,经过收集整理,付梓刊印,广为流布,也广为传唱,不仅受到时人的喜爱,而且万古流芳,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不朽。

有一首名叫《星河》的歌谣,这首歌谣母亲哄宝宝入睡时会唱起来;孩子会在私塾里学着唱起来;男人扶着铧犁、赶着水牛犁地时会唱起来:歌女在门口挂红灯的屋子里,会和着琵琶弹奏的曲调唱起来:女人登上阳台,俯瞰地上清泉时会为自己唱起来;爱侣们在夜晚的花园里幽会时会唱起来——他们还会发誓,歌谣里可叹的命运绝不会降临到他们身上。这首歌,自然也是林珊所作。

还有一些传说,讲述的是关于儿子的故事。那是我们挥之不去的念想。

在西部,远在猿声不断的高山峡谷之外的盛都县,也成了一片圣所,一个旅游胜地,因为一生忠义、至死不渝的任待燕就出生在盛都。任待燕的父亲葬在那里,他的坟墓受到了悉心照料。待燕母亲的也是如此。

河山疆土可能丢失,也可能夺回来,还可能再度失去。大体上,纵使家国亡破,山河依旧在。

我们不是神灵,我们会犯错误,我们活不了那么长久。

有时候,会有人摊开纸,往砚台里添上水,研好墨,提起毛笔,记录下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生活,我们也就在这些字句中获得了另一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