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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德金毕恭毕敬地行过大礼。奇台君臣和睦,官家早有谕令,朝中重臣与官家在花园里私下会晤时可免去君臣之礼。不过杭德金的本能告诉他,此时此刻关系重大,所以还是一揖到地,连拜三次。尽管身体老朽不听使唤,他的心思却仍旧敏捷。他还不知道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现在他必须弄明白。

“尚书来此,”官家说,“朕心甚悦。朕正要召卿来这儿。卿过来。”官家语气郑重,用的还是过去的官名。对于懂得官场规矩的人来说,其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体恤圣意乃臣子之福,”杭德金一边说,一边起身上前,“不知何事扰了陛下清宁?”

事情就在眼前,但必须有此一问,好引出官家的回答——也好弄清眼前的状况。

“这个人,这个……园丁,让朕颇不安宁。”官家说。

杭德金看见官家的一只手正扶着一根象牙柱子上下摩挲,看得出,官家心里正焦虑不安。

“陛下却仍旧留他一命,吾皇仁慈,爱惜子民,诚——”

“听朕说完。”

官家居然打断了他的话。这大出杭太师所料。杭德金两手抄着衣袖,低下头。一边听官家说话,他一边弄明白了事情原委。随后,就像一道阳光穿透漫天乌云,奇台宰相也一下子看到一个闪光的机会。

官家说,他被此人哭声弄得心烦,就召他过来,直截了当地问他为何伤心。这民夫回答说,他在哭自己的儿子。有司说他儿子死了。他儿子似乎就在定西军,随着大军一起去了西北,攻打祁里都城。

官家还说,这园丁刚刚告诉他,在从厄里噶亚撤退的路上,诸将领兵无方,给养不足,奇台军队折损泰半——此事汉金城内尽人皆知。

杭德金心中想道,这个园丁对官家说了这么多话,真是胆大妄为,早该杀头,可他居然活到现在,实在是大错特错。连个侍弄花草的下人都敢放肆到如此地步,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了?与此同时,他又在心中对这个跪在地上、汗流浃背的人油然生出一份温暖的同情。有时候,最难以想象的地方却能给人莫大的帮助。

官家又说:“这一消息着实让朕费解。朕刚刚又向殿前侍卫首领证实过。”

官家语气阴冷,怒气冲冲。殿前侍卫全都直视前方,戒备着园丁。这些侍卫穿的都一样,杭德金也不知道谁是首领。在他那双昏花老眼里,他们的脸都没有分别,这是官家的喜好,以此来体现园中的和谐。

看来,侍卫首领——天知道是哪一个——也讲述了同样的故事。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去年就传到汉金城,如今就连下人都知道了。

官家却不曾听说。

杭德金字斟句酌地说:“陛下,定西军伐祁惨败确有其事。”

官家身量颀长,亭子和地面之间有三个台阶的高度,他站在亭子里,低着头,冷眼盯着杭德金。写字作画用的长椅就在官家身后,再远一点的地方,是那座一路上毁掉无数农田、夺取多人性命(这些事情说不得)的湖石假山,巨大的身形在阳光下蔚为壮观。一阵微风吹过。

“太师也知道此事?”

机会。对待机会当须百般谨慎。杭德金半世在朝为官,早已位极人臣,倘若在这种时候不知如何应对,那他也不可能获得今天的地位。

“启奏陛下,臣确知此事。这是因为臣自有消息渠道。不过军中事务皆向少宰大人汇报,而少宰既未通知政事堂,亦不曾上奏朝廷。陛下当知,定西军的监军乃是内侍邬童,而保荐邬监军,一力伐祁的正是寇少宰大人。这些都是寇大人的主张,臣当时未予反对。是以臣不便越俎代庖,上奏戎机,除非寇大人……决定亲自上奏。”

决定亲自上奏,说得好,杭德金心想,还有越俎代庖。

杭德金所说句句属实,只不过并非真相的核心。毫无疑问,消息一传回来,杭德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当然,他也没有将消息带给官家……不过,这是朝中百官心照不宣的默契。

朝廷百官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一致同意兴师伐祁。一旦官家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厄里噶亚的惨败,那么所有人都难辞其咎。这个噩耗足以毁掉一切,不论是变法,还是他们自己的官位。还有可能让旧党重新得势!席文皋!卢家两兄弟!

这一类消息就是可以引出这等后果。大军远征,去攻打番族都城,却不知道保护自己的补给线……兵临城下,竟然忘记带攻城器械?

这等罪责该如何抵偿?就算领兵的是邬童,就算他颇得官家欢心,就算他还为修造这座花园发明了“花石纲”,那又怎样?要如何处置他才能平复天怒?

邬童丢下军队,一个人先行南逃,此事毋庸置疑。他目前仍在西部,远离朝廷,还活着,为“艮岳”运送珍玩奇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