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逢却已难相识
(一)
轻舟荡入深水,悠悠摇晃。碧秋池的水流携带孤舟行入曲水长河,飘往远处的金阙宫廷。
舱中两人各自思忖着心事,静默无声中,毫不察觉时间飞快流逝。直到盘膝坐在船头的老者掀帘入舱,道了句“已过景固桥”时,两人才蓦然清醒。
“钟叔?”夭绍望清入舱老者的面容,吃了一惊。
“钟晔见过郡主。”身着墨青衣袍的老者身材高瘦,在低矮的船舱里不得不佝偻着腰。他虽已头发花白,面容却甚是清癯,一双眼眸更是干净淡然,不存一丝的灰蒙老态。
夭绍一时有些恍不过神:“钟叔,你……你不是郗氏家臣?怎么,如今又在云氏?”
钟晔笑意微展,温和的目光依旧透着她年少时熟悉的慈祥和温暖。
他平静解释道:“八年前的事发生后,钟晔侥幸逃过一命。只是郗家就此散败凋零,连带钟晔也受尽人欺。颠沛途中得遇云氏族长,被他收留,钟晔就此伺候在少主身侧。”
“原来如此。”夭绍低声道。
“是啊,”钟晔也是感慨良多,叹了口气,“郡主深夜来找少主是否有要事?船已过景固桥,不多时就将到达宫城了。”
“啊,是。”夭绍回过神,一夜的所见所闻使她有些控制不住的失魂落魄,勉强安定心绪,才抬眸看着对面静静喝茶的云憬,“听说憬哥哥今日已入宫为陛下诊治过病情?情况如何?”
云憬仍是不语,只放下茶盏,提笔于案前空白的藤纸上写道:“还未入膏肓,我会尽全力诊治。”
夭绍瞥一眼纸上飘逸俊秀的字迹,又瞪着他:“你——”
钟晔忙道:“少主几年前因故伤了喉咙,说不出话,郡主见谅。”
“他们已告诉过我……我并不相信……”夭绍面色苍白,说不下去。为何幼时的伙伴一个个都是这般的命运,阿彦早逝,云憬失声?她手指不禁颤抖,藏在书案之下,紧紧握成了拳。
有疾之人大都不喜别人流露出怜悯异样的情绪,云憬虽神色不变,夭绍却不想过多停留于此间伤感,掩住目中惆怅,提过云憬手中的笔,在纸上飞快写了三个字,问道:“陛下的病,可与此有关?”
“雪、魂、花”——纸上的字刚入云憬眼底,便又被夭绍挥墨涂去。
云憬双目深沉,望不到一丝流动的情绪。他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
夭绍咬住唇,指间的笔无力掉落,在藤纸雪白的空处再添一道狰狞的墨迹。
“我原来猜得不错。”灯烛下,她目色空洞,往日如珠玉灵动的笑颜在这一瞬间光华散尽。
舟行至昭庆门外,云憬眼看着夭绍将腰牌递给禁卫,没有过多的询问,宫门便在夜色下悄然开了一道细缝。夭绍回头对云憬笑了笑,闪身入宫,那缝隙又再度合上。
“少主,”钟晔在旁道,“郡主既已安然入宫,我们也该走了。”
云憬对着紧闭的宫门怔了片刻,才微微一颔首。
曲水夜雾弥漫,偃真将船头掉好方向,把木桨交给一旁的侍卫,入舱时,正听钟晔对云憬道:“郡主还是聪敏懂事得紧,今夜杀那两个蜀南细作的事她分明瞧得清楚,却对公子一声也不曾提及。”
偃真惊道:“她竟看见了?”
“自然,”钟晔斜眼冷嘲,“大总管销尸毁迹之时,郡主正在碧秋池边的山岩下。”说到这,钟晔不无担忧,看了看默不作声的云憬,“怕只怕,郡主嘴里虽不提及此事,却从此在心里对少主有了不好的看法。”
“是啊。”偃真不免又想起先前藏在心底的那些旧事,忙附和道。
云憬神色依然冷淡,并不理会两人的言语,只倚向舱壁,默然望着夜下的曲水波澜。
误会了又有什么关系?八年的战战兢兢、步步为营,他的心早就冷硬无温,自不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如今误会,远比将来她得知了真相再失望的好。
(二)
僖山脚下,东朝贵胄们的高楼府邸连绵成群,诸府围绕着位于中心的宫廷向四周拓展,站在山顶远望,入目便是众星拱月的胜姿。
然美景也有瑕疵,宫廷东侧那一片华贵府邸间,就有一处野草丛生、颓败荒芜的废墟。这里人迹罕至,行人路过步伐匆匆,皆是目不斜视,就连相邻的两座府邸也似不堪忍受此处的残败,空荡荡的无人居住。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九月初十这晚,却有一位铠甲在身的将军在此间废墟徘徊,连连叹息着竟是不忍离去。
此刻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四周耀眼的华彩衬得此处的残破格外暗淡。满生青苔的石阶旁,倒有一排常青不老的松柏,在那些已经碎塌一半的屋梁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风一吹,阴影幽幽浮动,夜风中仿佛有一缕无处不在的森寒袭身透体,让将军身后的随从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