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邀侠客芙蓉剑(第9/11页)
之后我曾去看过那辆车的残骸,已经成了具炭黑的空架子,好像是夕阳没烧尽的遗骨。我再也不知道顾惊云去了哪里。那天晚上我站在雨里,全身都湿透了,脚卡在车里,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简意澄接到我的电话,从山下跑过来,每一次喘气都能淋出一大盆水。他告诉我他没喝酒,还是未成年。法院不会拿他怎么样。他说没人会知道,到时候就告诉警察是他开的车。让我放心。我告诉他我看到了一头鹿,他心惊胆战地问我,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
“我相信你是真的不记得了。”苏鹿的声音好像是天际的梵诵,高远而缥缈。“我相信你这些日子一直在拼命地调查这件事不是在掩饰自己。至于简意澄,你最好还是去医院看看他。虽然我不觉得他可怜,也没人觉得他可怜。大家都为了GPA感谢他,恨不得把他从医院拖出来在祖宗灵牌上烧几炷香。但他至少是帮了你。”水从杯子里溅出来。她的袖子湿透了,而她浑然不觉。好像是一盘刚从冰箱里端出来的尸体,在潮湿的天气里慢慢融化。我忽然想到她的魂魄是不是已经化成了那头鹿,早已经死在了公路上。而她自己却一直没有发现,还留在人世间,准备面对漫长而残破的一生。
黑暗迅速地没顶。我听到空气在自己的五脏六腑里哗啦哗啦地乱响,但是却不觉得疼痛。灵魂跟着这些话从我的身体里生拉硬拽地扯了出来,在天花板上奇异地漂浮着。那条河流在夕阳下静静地翻涌着,流过千古兴废,断壁残垣。简意澄跟在我身后,我其实一直嫌弃他。只是不愿意像其他人那样表达出来。我自己家境不好,成绩也不好。和他们不一样。
“超哥你一直陪着我,我也没什么能帮得上你的。”简意澄低着头,踢走脚下的一块石头。“要是现在打仗就好了。我可以替你上战场。”
“你以为你是花木兰替父从军?”我顺手拍了拍他的头。他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晚霞在他的眼睛里轻盈地漂浮,好像飞鸟。
房间里的药味,腐朽霉烂的味道,衰败和死亡的味道,都没有了。我隐隐约约能听到杯子扣在桌上清脆的声音和苏鹿短促的叹息。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墓志铭。眼前的这条河是埋葬我的地方,我的身体里回荡着河流的声响,沉默地朝夕阳翻腾奔涌。泥沙,人骨,枯枝败叶,青灰色沉沉的屋顶,年少的岁月,欢声笑语,促膝长谈,都随着这条河顺流而下。岁月在烟尘里被晚风吹散,夕阳温柔地归落到水底,美国人的房子上升起了炊烟,人间圆满而荒凉。
而我至今仍然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
后来我听说她和江琴、林家鸿在一夜之间启程,一起去了加州。我忽然想起来很多年以前我们曾经一起去过那个地方,简意澄点了一首《还珠格格》的片尾曲,我们站在沙发上一起唱着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这一切现在都被折旧,弄脏,变成一朵插在花瓶里歪歪扭扭的纸花。忆我少年游,跨我青骢马,仗剑江湖行,白首为功名。
都过去了,任的是风生水起,梁山聚义,拼将一生只争朝夕,你最后总得被招安,总得反过头来说当年那些风华正茂对酒当歌的日子都是错的,都是不应该的。这没什么好说的。站在梁山上再看下去,也就看得到水枯石烂,看得到桃花落地,看得到一眼望不到头的烟消云散,满目疮痍。
【林家鸿】,2015
光芒透过车玻璃照进来,刺眼而带着点点污渍。天空蓝得发亮,像结上了一层薄冰一样——不过这是4月末,4月是不会结冰的,我们从美国的最北端往最南端行驶。这座城市有个奇怪的西班牙名字,大路上都是尘土,从车里看向外面,南美人众多,卷得厉害的口音和酱油色的皮肤,把这块烈日坦荡的贫瘠土地衬得像一张暴晒过的底片。再往远看过去,是一家墨西哥菜老旧发灰的标牌,白色的塑料袋被风刮向蓝天。
昨晚换了江琴开车,我忘了什么时候在车后座上躺下,一路颠簸地睡过去。这段旅途漫长得让人窒息。广播里没完没了的贾斯丁·比伯听得多了,我想他妈砸车。昨天半夜有那么一阵子我觉得我快要死了,真皮的座椅和四面八方渗进来的冷空气包裹着我,我觉得我整个人结上了薄薄的霜,风一吹就前赴后继地变成泡沫。就在我冻得迷迷糊糊快失去意识的时候,电台广播里又开始放贾斯汀·比伯的歌,我用尽了最后一口气挣扎着够到前面把电台关了,然后我就清醒了,贾斯汀·比伯救了我的命。
我睁开眼睛,眼前白茫茫一片,浑身的骨头一动就咔嚓咔嚓的响。江琴在穿过玻璃炙热的阳光下打着哈欠,真皮座椅摸着烫手,车里又被烤得像个面包机一样。“迷路了,”苏鹿像说一件什么好玩儿的事似的回过头来对着我说,“我们走错了。”她的双眼通红,嘴唇干瘪,好像是被熊熊大火烧过的荒漠,她身后的玻璃外面有只秃鹰,狰狞,肃杀,毛色像是乌鸦,大得让人恐惧,从满地扬起的尘埃里飞上来,拍打着翅膀,大叫着飞上高远的苍穹,声音凄厉欲绝。我觉得它像整个辽阔的荒漠一样,马上就要扑过来,就要把我们吞没了。她的话一次一次地震荡着我的耳膜,像电磁波一样在我脑子里来回冲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