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邀侠客芙蓉剑(第8/11页)
“我也想知道。”我尽力地睁大眼睛,房间里散发着药的苦味,衰败和死亡的气味。黑暗像水银一样缓缓流动。
“7月4日那天,贺锦帆喝多了,去找地方随地大小便。亲眼看到你和顾惊云一人开着一辆车往郊外开过去。他说你们当时差点撞到他,把他的酒吓醒了一大半。”苏鹿从衣服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了几个号码。“你要是不相信的话,可以去问他。”
“胡说八道。”被子把我裹成一团,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拼尽全力地想从被子里挣扎出来,头上的每根毛细血管都快要爆裂开了。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好像一具破旧的风箱。“你犯了法不想承认,跑到我这里来胡说八道——”
我喘着气靠在床上,停止了挣扎。好像有无数小虫子在空气里嗡嗡的响。那些小虫子最终都绕到她的身边去,跟着她的声音一起在光晕里凝固。她的眼睛镇定而悲怆,好像里面从来没有过生命。
“徐庆春昨天已经投案自首了。我有什么事不想承认?”苏鹿喝了一口水杯里的水。烧干的橘子皮味,西药干净的苦味,在房间里缓缓的弥漫开来。“梁超,我没必要骗你。江琴是顾惊云的前女友,她有顾惊云的人人密码。她觉得你以前还和我们是朋友,不想让你知道。还去修改了顾惊云的转发记录。只是她忘了每条转发记录上都有时间——”
我看到自己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血往喉管上涌。我的五脏六腑似乎还没放弃和这个世界做最后的挣扎,但是过去不由分说地涌上来。这个镇子四周环山,被一条长河穿过。我从前住在寄宿家庭,每天放学都看到那条河流过一地的草,夕阳照在水面上,河边是一排墓碑。我那时候每天听着if I die young,从半山腰上俯视着这条河。
“简意澄也和我认识这么久了,他和我说过不少关于你的事儿。其实我们都不信简意澄这种人还能替别人顶罪。他有一天喝醉了,一边哭一边和张伊泽吵架。说张伊泽看不起他,只有你是真心地对他好——没冒犯的意思,我知道你不是基佬。”苏鹿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客气,不紧不慢,穷追猛打。“你喝了酒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事儿发生过好几次。简意澄说过,你有一次喝了酒之后,带他去看你寄宿家庭旁边那条河。说这条河边从古至今有那么多的死人,连骨头都不剩了,只有这条河无情无义,一直在颠沛流离,苟且偷生。”她的手指敲打着玻璃杯,发出怆然的脆响。“梁超,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文艺了?”
过去像是雾气一样漫过来。生命似乎从我的眼睛和半张的嘴里迅速地流逝。我的手指连攥紧床单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最后的力量睁开眼睛看着苏鹿,整个胸腔里都弥漫着一种碎裂般的哀痛。
我到现在才终于看清了苏鹿的眼睛,那是一双长久凝视黑暗的眼睛。这样的眼睛里看到的从来就不是现在。
我听到耳膜旁边滑过去的风声。那天晚上的风声太大了,我的喉咙里全是酒,上不去也下不来,堵在喉管里,好像一动就会哗啦啦地吐出来。顾惊云找了简意澄去约架。他说要和简意澄比谁先开到那座山顶,没人知道简意澄根本就不会开车。我偷偷地对他说上了车之后换我开。有个黑影从窗户外面闪过去,我没看清那到底是不是贺锦帆。简意澄孤零零地坐在离那栋房子遥远的树丛旁,好像是丧尸来临的夜晚被我丢在一旁的小女孩儿。外面的黑暗掺着零星的灯光慢慢融化了,变成了一种液体四散泼溅开来,拍在我们的窗子上,每当我想起来这个画面的时候都觉得耳鼓膜像要被涨破了一样,有风呼呼地吹过去,这让我不得不去拿一罐冰可乐,让自己稍稍沉静下来。
那条路的尽头,站在树木黑影里的东西是一头鹿。它迎着我的挡风玻璃,端然地张着眼睛。每当我想起这个画面的时候心脏都会剧烈地颤抖。雨太大了。那头畜生的眼睛就像现在苏鹿的眼睛一样,没有一分一毫的偏私,也没有活气。那不是活的东西。我忘了我往哪边转了方向盘,踩得是油门还是刹车。顾惊云就在我的右边。红紫色的光和尖厉的呼啸声像是被打碎了一地的酒瓶片,对,我终于想起来了,黑夜此刻就是一瓶被砸碎的酒,混着浓烈的气息四处流淌。
我知道顾惊云当时也吓坏了。我的车头没法控制地朝他那边冲过去。轮胎锁死了。在声嘶力竭的鸣笛声里他的车打了个悠然的回旋,然后猛地向山路的围栏冲过去。围栏哗啦啦地倒了一片,他那辆车从高处划了道惊世骇俗的弧线,像满载着烟花的货箱被点燃了丢进河里。那一瞬间那条河慈悲地吐出了没烧尽的夕阳,湿漉漉地燃烧着,把天际线都烧红烧化,深红,暖黄,五颜六色的搅杂在一起,烧出软绵绵的一锅稠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