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第9/15页)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提起简意澄的事儿。天渐渐黑了,路边的小丑和米老鼠对我们挥手,动作迟缓。米妮已经老了,戴着厚厚的头套,身后是越来越破旧的黄昏。我觉得我能看到她的眼睛,眼睛里布满皱纹,笑意也是那种谅解的,宽恕的笑。米妮,你早就看出来了吧。我从前和徐欣单挑三国杀,简意澄就躺在沙发上,“小澄啊,和你最近玩的那个妹子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小心点。别被人卖了还不知道。”徐欣漫不经心地和他聊着天。

“我知道。”简意澄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特别熟练。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看着玻璃杯里的泡沫渐渐消失。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他,他大概也不记得我。“和你上次的那个妹子一样,身在福中不知福。她就得吃点儿亏才能懂事。”简意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像春天迷到人眼睛里的柳絮,轻柔而令人厌烦。

米妮,它什么都能看到,不审判,不解释,不祈祷,不回应。甚至不会睁开眼睛。它什么都能看到。它说不出话,只能微笑着被黄昏慢慢地吞食。有无数次我和简意澄在海边走,像个熟人那样聊天,聊着该死的中国教育和他家里的车,我都想把他一脚踢到海里。可我最后没这么做。我知道我有一天可能会真的杀了他,我的脸上有杀人犯的神情。我并不指望这只目击一切的米妮可以宽恕我。

只是,米妮,我希望你保佑她。

【梁超】,2015

自从离开那些人之后,我觉得我的日子过得越来越不像小说里了。我以前认识一个隔壁班的写小说的叫常羲,是个腐女。在语言班读了三年,不梳头不洗脸。写的小说像便秘。我看了之后都连吃了三天香蕉。从此之后我就开始痛恨小说,这些写小说的简直反革命反人类。

现在回想起来年轻的那段日子,就好像下载电影的时候偶尔弹出的黄网广告一样让人不愉快。林家鸿,苏鹿,江琴,玛丽莲和那个小白脸张伊泽,这些混账分散在大西洋沿岸,科罗拉多高原,华北平原,四川盆地。但我宁愿相信他们是死了。我现在就像是《一千零一夜》的神话里被关在魔瓶里的妖怪,三千年之后终于学会了仇恨人类。

直到昨晚做了个噩梦才把这些人想起来。那梦太可怕。梦里我像往常一样到玛丽莲家去借两本书看。她不知道在哪儿找到了最新一期的《我爱摇滚乐》。之后我在堆满了书的衣柜里睡着了,醒来之后发现那其实是个寝室,初中时候的寝室,还是女寝。她的室友还没起床。我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女班主任趴在门口的玻璃上看我,一脸国恨家仇。我之所以确定那是班主任是因为世界上只有两种动物会爬玻璃,除了班主任只有壁虎。

班主任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一把把我的被子掀开从上铺揪了下来。我这才发现身边堆着一摞摞的书。玛丽莲一早就端着脸盆去水房里洗漱了,我只能和她解释我不是她们这儿的同学,她并不听我说,义正词言地表示要收拾我,一边龇牙咧嘴地揪着我头发一边问我在被开除之前有什么话想说。

我越仔细看越发现她的脸好像在哪儿见过。准确地说是综合了我初中两个更年期班主任的丑陋之处。漂亮的人大抵都差不多,难看的人却各有各的难看,这便是所谓世间百态。她告诉我说她的名字叫林梦。那是我高中时候最喜欢的一个女老师。才20多岁,从新西兰刚回国,浑身上下满是夏天的气味。她是真能为一个被学校墙上的电网电死的学生哭上好几天的人,不过我始终觉得这和我没什么关系。

如今她变成了这样。变成一团焦黄枯萎被卷进烟草里的树叶,变成了桌子上的烟灰。她告诉我这是她要带的最后一拨学生,她就要回家颐养天年了。不过没有人叫玛丽莲,我今天醒来的那个床铺上从来都没人。我看着她身后玛丽莲不存在的双眼。她的眼神干干净净,放下脸盆的一个弯腰像是柔媚的柳枝。梦里的她大概十三四岁,还没学会鄙视自己。然后我对着林梦笑了,我问她,人是死是活你都不关心,进来关心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这人是男是女。

梦醒了以后我发现自己脖子上全是汗,然后在黑暗里想起张伊泽。有段时间简意澄收拾了细软,搬到张伊泽家里去“玩耍”。他看简意澄看得腻味,每天都来我家蹭几口饭吃,打几盘LOL。他那时候胖了许多,有些啤酒肚,脸上的浮肿泛着潮红,头发也不知道被谁剪得乱七八糟。再不像以前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漂亮样子。我们都笑他像是一夜之间结了婚当了三个孩子的爹。

这幅形象让本来就不聪明的张伊泽看起来更像一个傻×。我们那时候想的当然不是大义凛然地拯救这个迷途的小肥羊,更没闲心听他细致地形容他和简意澄的夫妻生活以及他是怎么被简意澄摔碗砸盆地从家里赶出来。只有从小被摆在玻璃柜里的花儿才把灵魂这东西看得那么金贵,觉得每个灵魂都值得拯救。换句话说,矫情是留给贱人的。日子本来就过得够烂的了,我也没法把他从烂泥堆里往外拉,何况当初还是他自己奋不顾身地踩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