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第11/15页)

后来往返的时间长了,渐渐没了这种感觉。因为一飞就要飞十多个小时很不幸地还有转机。后来我总觉得那是冰箱或者冷冻柜里方方正正的灯,一飞机的人都是冻肉、白菜、火腿肠,被打包装箱塞好防腐剂。印度的是咖喱。他们的孩子很厉害,能连续不停地哭15个小时以上,哭得你特别想开了窗户把他们扔出去。

我就是这时候见到徐庆春和张伊泽在一起,混在一大群宿醉的男男女女中间。社区服务处为了迎接圣诞,挂起一串串跳跃的圣诞老人光团。那些人满身酒气,东倒西歪地往小区里面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车歪斜地停在门口。

张伊泽把手搭在徐庆春的肩膀上,眉目流转巧笑倩兮,到了楼梯口上还依依不舍难解难分,像是一出霸王别姬——徐庆春是项羽,他是虞姬。可惜天地搭不起漂亮的舞台,阴惨惨地憋足了一场大雪。这是整个西雅图最泥泞灰暗的几天,张伊泽毛茸茸的短靴边上沾满了灰黑的雪泥。远处几个韩国和俄罗斯的留学生缩着脖子站在角落里,吐出一大口烟。眼睛里满是呆滞和厌恶。

我觉得我作为这幅景象的一个细节,一定也是他们痛苦、无奈、无趣的诱因之一。这种广漠的厌恶像是永不间断的大雨,淅淅沥沥地覆盖在整座城市之上,沉沉地压在人的眼眶上,一望无际,滚滚向前。

张伊泽从来不能给人什么好的联想。他这些日子来来回回地在这个小区里出入,当然身边的人都不是简意澄而是徐庆春。简意澄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察觉,每天上学,放学,在人人上传照片秀恩爱,灯塔,大海,各式各样的食物。迫不及待地给人们展示他有多愚蠢。厌恶感附着在人们被泥水浸泡了一冬天的靴子上,地毯和炉台的污渍上,总是裹着一层油腻的胃里,疙疙瘩瘩的脊梁骨上,一切都变得很快。人们像是自然界飞速迁徙繁衍的动物,趋利避害是本能。只有听到别人失恋,家暴,打人,车祸,退学这类事情的时候,他们的嗅觉神经才会变得异常敏感,两眼放出凶光,像是终于嗅到人肉腥味的丧尸。

我关掉前车灯,从后视镜里看到徐庆春和张伊泽已经消失在了楼道的阴影里。面前的树丛被某个不高明的司机撞得乱七八糟,地上堆满落叶,仿佛埋着小动物的尸骨。

还没来得及打开车门,简意澄就从右侧的车玻璃上反射出来。蓬乱着头发,眼妆晕得乱七八糟,一只脚踩着拖鞋,另外一只脚上的UGG沾满雪渍,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超市里摆放整齐的烟熏培根。他噼噼啪啪地敲着我的车门,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一波三折。“张伊泽呢?”

“我怎么知道啊——”我从车里狼狈地钻出来,吞咽了一口唾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僵硬。他抬头死死地盯住我,目光被蒙上一层蜘蛛网。我于是改了口,“这个……我不能说。”

话一出口,我几乎要被我自己暴露的智商逗笑了。简意澄也嘲讽地笑笑,凛冬将至,朔风遍野。我用眼神示意了他D座的位置,没敢伸出手来指,像是面对着太君明晃晃的刺刀,唯恐那根指路的指头被咔嚓一声切掉。

他踩过树丛,草坪,化成一摊摊的雪地,朝着无休无止的吵骂厮打狂奔而去,乱蓬蓬的黑头发像一面猎猎的旗帜,从背影来看他简直神飞气扬,掉了一只鞋也没顾得上捡。踩在每一寸这里的土地上都是他顾影自怜的资本,好像不闹出点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儿来就不配称为美剧女主角。

我从后车座上拎起刚买来的炸酱面,往苏鹿家慢吞吞地走过去。雪地上倒着的UGG上沾满黑泥。天色渐暗,四下里灯光芜杂。D座一楼的房间里女人的哭泣声,摔盆摔碗的声音,尖叫声,劝架声,适时地和灯光一起亮起来。几栋房子二楼三楼的香港人兴致勃勃地探出头往窗外看,排列整齐,摇摇晃晃,有几个嘴上沾着奶酪和番茄酱,让人忍不住有拔出枪把他们爆头的冲动。

我敲着苏鹿家的门,没人应。从门外就能听到几个黑人口音浓重地讲了个什么笑话,摇着装在一次性纸杯里的骰子,醉酒高歌,欢声笑语,甚至还掺杂着王东那个死基佬猥琐的嘿嘿笑声。黑夜一寸一寸地把荒村吞噬。风吹到耳朵里刮得生疼。直到有人喊着“外面又有人打起来了”、“小瓜子板凳节操都准备好了大家快去看热闹啊”才有人跑过来给我开门。

浊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我一眼就看到江琴和梁超像一对闺蜜一样坐在桌边,意气高昂地痛骂着他们的前男友前女友,手边是带着血腥气的黑方,倒在塑料杯子里,像是吸血鬼们隔了夜的食物。一个叫不上名字的黑人嘴里叼着大麻,摆弄着墙角的电子琴。简意澄满身都是泥水,气喘吁吁,妩媚地倒在苏鹿脚边,絮絮叨叨地念着童年往事,像是五代十国某个昏庸帝王的宠妃。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