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第8/15页)
但如果超人拼尽全力营救的观众不是一个城市的市民,而是个心怀叵测的败家基佬,这个超人无疑就变成了一头特大号的傻×。
我蹲下来,看着林家鸿从伞下面走出去,给苏鹿披上一件外套。洛杉矶的雨下得盲目昏沉,渗进海边的泥土里,四处都涨满了雨气和泥腥的气味,就像一把拉开了保险栓的枪。我点上一支烟,海潮涨起来,月亮跟着海水一起漫过来,海滩变得更加荒凉了。我从来就没什么诗人情怀,只感觉到饿,听见肠子蠕动,肚子咕咕地响。平时的这个时候,我刚写完作业,正开着车去家旁边的麦当劳,从Drive Thru里买一个汉堡,个儿大,奶酪味重,难吃得要死。苏鹿往前走了两步,躲开林家鸿的衣服,示意他自己穿好。有些事情她不愿意明白,就永远都不明白了。
“找到了——”她放下电话朝着我用力地挥手,声音被暴风雨浇得支离破碎,“他们一会儿就过来,你们谁给taxi打个电话。”
“干什么呢他们?”林家鸿靠在遮阳伞的栏杆上,没抬头,好像对这么快就找到人特别失望一样。
“简意澄在买衣服。”苏鹿走进伞里来,头发被雨浇成一团一团,贴在头皮上。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地抹了把脸,林家鸿踢了一下脚底的泥,使的劲儿太大,整个鞋黏上了厚厚的一层。“×,真他妈好意思。”
“回去让张伊泽请吃饭。”梁超微笑着打着圆场,海浪翻滚,波涛汹涌,我把烟戳灭在地上的泥里,烟屁股翘着,像个墓碑。一股怒火从雨里浇下来,穿过破旧的帆布,淋在我的皮肤上,眼睛里,五脏六腑里,要把我拖进泥沙里去。从街道的对面,张伊泽搂着简意澄从灯火里走出来了,简意澄像块面团儿一样,黏在张伊泽身上。“你们有没有打好taxi啊?”简意澄踩着明星步,顾盼生姿地走过来,声音活像刚被扔到电饭锅里蒸了一圈儿,松软发酵,甜糯腻人。“我走了好久,脚都走疼了——”他把手里的衣服袋挂在胳膊上,踢了两下自己的帆布鞋。我几乎是捏紧了拳头地站了起来,走进雨里,想骂人,想一拳挥到他涂了眼线的脸上。雨猛烈地朝我脸上扑过来,我刚张开嘴,就灌了满口的水,满胸腔的风,火气像一根烟头一样被猝不及防地浇灭了。张伊泽抹了抹头发歉意地朝我笑,风空荡荡地吹过来。水把我的气管,肺,内脏,都泡得肿胀起来。我只觉得喘不上来气儿的恶心。
【林家鸿】,2014
我们租了一辆车,这已经是我们在加州的最后两天了。苏鹿吵着要去迪斯尼玩,“来了洛杉矶,还没有去迪斯尼,这不是和没来过一样嘛。”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发亮,好像是一个等着电影院里的爆米花和冰激凌的小孩子一样。
“妖道,你怎么今天一天都这么不高兴。”演出已经谢幕,太阳从过山车后面滚烫地沉下去。我们坐在露天剧场后排的木椅上,音乐喷泉溅起巨大的水花。苏鹿的脸有一半沉在阴影里,另外一半表情哀戚,好像一个摆了很久的蜡像。我没法向她解释——小时候去参加宴会,热热闹闹,欢欢喜喜,有好吃的食物和同龄的小朋友。每次宴席散了之后,都要坐好久的出租车,外面的黑暗无边无际,城市破旧颓唐,好像一切都静止了,都休息了。街边的水果摊,饭店的霓虹灯,万家灯火都渐渐地熄灭了,只有理发店门口亮着白色的灯柱,一圈一圈地旋转。我妈妈抱怨着宴会上刚刚还把酒言欢的某个人和我的学习成绩,并警告我回家马上睡觉。所有的欢声笑语变成幻景,四周都很寒冷。很多年后我经常梦见那条街,我回家的必经之路。因为年代太久远而显得非常不真实。城市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住满无家可归的灵魂,他们坐在台阶上,对我说,这是鬼的街。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喜欢苏鹿他们的那些party,那些纸醉金迷的宴会。我没法对她解释,我是害怕热闹过后必须面对的生活,更黑暗,更衰败,布满蜘蛛网。阴郁的灵魂躲在窗帘后欢迎你回家。
“我都奔三的人了,玩这些东西肯定不像你这么兴奋。”我选择了这种解释方法。苏鹿低着头,把手里的橘子皮捏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梁超刚才告诉我,简意澄对他说我是个T。”她像是在宣布一个了不得的坏消息,语气迟疑地好像在说“简意澄死了”。
“我还没见过什么我喜欢的姑娘。”她想了想,又加上这么一句。我被她逗笑了,“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她,“难道你真的是个T。”
“我可没这么说。”她挠一挠头,“听说梁超记性不好,他可能是记错了,把我当成江琴了。”我看着她苦恼地笑笑,然后她轻轻地,愉快地叹着气。“不说这个,太空山要关门了,我们快一起过去玩。我觉得江琴也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