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第7/15页)
“琴姐,”张伊泽慢慢地转过身来,穿一件单薄的衬衫,在风里不断地发抖。他几乎是咬紧牙关地挺了挺胸,“我也知道你们都看不惯简意澄,但他毕竟是我哥们儿。现在他自己一个人,没有手机,我是真不放心,你就让我去,你们马上回宾馆,不用等我,我自己去找就够了——”
“我擦,×。”林家鸿把烟摔在地上一脚踩灭,抬起头来,“你有完没完?”
他的语气好像忍耐了什么事很久,即将爆发,失控,杀人。张伊泽错愕地抬起头看着他,“今天你家小澄说要看海,我们就一直陪着你们晒太阳,拍你们的接吻照拍了一整天,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我们这么多人陪你等个简意澄等了三个小时,老子来这儿是想好好玩的,不是给你们当跟班找基友。张伊泽我告诉你,简意澄也就是你朋友,我给你面子,要不然我早骂他了,我×。今天我算是够了,老子真是他妈的日了狗了——”
“林哥,简意澄惹你啦?”张伊泽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憋红了脸。
“你说呢?”林家鸿冷笑一声,“自己演什么尔康、紫薇,就习惯了我们这么多人陪着你们团团转,演柳青柳红丫鬟太监,忍着恶心看这个死基佬秀恩爱,你说哪天我们出门儿之前不是要等他化妆等一个小时?一个男的不涂眼线就不能出门儿?前天衣服丢了,昨天项链丢了,今天人他妈又丢了,妈×的还有完没完了。这个大公主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脑子,我真是他妈的受不了——”
“行,我知道了。”张伊泽点了点头,固执地往后退了几步。“我去找简意澄了,你们该干吗干吗,不用管我。”他的眼睛里漆黑一片,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从此之后他就要把简意澄当成一个家人,拼尽全力地维护了。我看到他眼睛里燃烧起似曾相识的火光,穷途末路,背水一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凉意和黑暗一起,好像碳酸饮料里的泡泡一样,从我四周不断地升腾破灭,让我耳根后一阵痒痒。
“林爷,你至于吗?”张伊泽已经走的看不见了,梁超才慢慢地开口。“生这么大气干吗啊?来,坐下,抽支烟。”
林家鸿不情不愿地坐下来,太阳在他身后被撕裂,被海浪融化,弥散在紫红色的霞光里。整座海滩一瞬间亮起昏红靡黄的灯,摩天轮渐渐地停止了旋转。潮水渐渐涨起来,蔓延过来,一声一声空旷地敲打着天际。
整座城市开始旋转,发光,变成了一个巨大透明的水晶体。
【江琴】,2014
我来过这儿几次,加州的鬼天气就是这样。白天拼命地耗尽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丝热量,晚上就忧郁症发作一样下起雨。张伊泽走了之后,我们又在这空等了半个小时。小孩子都一样,动不动就不满意,闹脾气,“你不用管我——”好像说了这句话就能把大家的关系都撇得一干二净了一样,实际上我们又不可能真的扔下他一个人,他自己也知道。就因为他知道这个,所以才总敢这么有恃无恐。
我们换了个地方,躲到岸边那些白天挤满了人的遮阳伞下面。它们现在被风吹雨打,摇摇欲坠,巨大的帆布时不时地挂到梁超的头上。“×,”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我电话也没电了,你们谁给张伊泽那小子打个电话。”
我看着苏鹿在我旁边拨通了电话,这么简单的小把戏也只有她能上当——或者说,她自己愿意上当的。大家在一起漫无目的地等待着什么事儿,她总是最先等不及的那个。海边信号不好,我听见她喂喂了两声就走到狂风暴雨下面,水扑簌簌地落在她的脸上、肩膀上,顺着她的衣服流下来。
简意澄的电话停电之前,我跟在张伊泽后面,听见他们已经开始吵架,轻言软语荡然无存。“你也知道我现在没到18岁,我爸妈根本不同意给我买车,”张伊泽一着急,河南腔就露了出来,“我买了车连驾照都考不了有什么用——”
在海滩上他的手一直紧紧攥着他那条路易威登的皮带,海滩上的人都是轻松的、愉悦的,他孩子气的恐惧被暴晒的阳光和这种不合时宜无限放大,好像曝光在了聚焦的镜头下面。然后电话戛然中断了,“他电话停电了,我们快去桥边等着他。”张伊泽当时回过头来,努力地把表情调整成朋友电话没电应该有的那种紧张。所以我一直很镇定,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镇定。人工停电而已,谁都看得出来。
我总觉得张伊泽想当个演员,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想当个超人,内裤外穿裹一身被单手无缚鸡之力,也得为了唯一的观众披挂上阵。这孩子心软,没法拒绝别人哪怕蛮不讲理的期盼,特别是他觉得这个人,真心实意地崇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