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时序进入了梅雨季,天空总是阴沉灰暗。

下雨的时候,特别容易想起她,因为这是她最喜爱的天气。

没有音讯的那十几年,每当下雨的时候,

我的心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离她很近。

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

印象中从没跟她一起在雨中撑着伞漫步。

如果碰到下雨,我们会躲在雨打不到的地方,等雨停。

现在重逢了,又碰到雨天,我只想跟她在雨中走走。

从没在她最喜爱的雨天里一起撑伞漫步,也算是遗憾吧。

“下雨了耶。”我传。

“我知道,也看到了,还被淋到。所以呢?”

“晚上出来走走?”

“我今天要加班。”

“噢,那改天吧。”

“不用改天,晚一点吧。十点左右。”

“好。”

没想到九点半时,她传来:

“下大雨,改天吧。”

“我好像已经习惯被你放鸽子了。”

“你不怕淋湿就可以,不要牵拖我的贴心。”

“拿伞就可以了。”

“好吧。我只是不希望你淋湿。”

提早五分钟到她家巷口,拿了伞下车。

啊?雨停了?

我很不甘心,还是撑开伞,等她出现。

“没雨了。”她下楼说,“撑着伞干吗?”

“雨随时会下,撑着比较保险。”我说。

“所以你一定吃饱了。”

“嗯?”

“吃饱了撑着。”

“其实你很有幽默感。”我笑了笑。

我只好收起伞,跟她并肩走着。

虽然雨刚停,但梅雨季节空气始终阴凉潮湿,雨也可能说下就下。

我的左手拇指轻放在伞柄按钮位置,可以第一时间撑开伞。

沿着人行道走,地面又湿又滑,我常条件反射似的伸出右手想扶她,

但总是伸到一半便僵住。

“知道我为什么最喜欢下雨吗?”她问。

“因为你的脾气跟雨有关。”

“嗯?”

“你常常打雷闪电。”

“我脾气是真的不好。”

“没错。”

啊,我回答得太快了。

“抱歉,我白目。十几年了还是改不掉。”我说。

“你说的是事实啊,又不是白目。”

“不,我该检讨。”

“你人很好,不必检讨自己。只有我该努力检讨自己。”

我开始流冷汗了。

以前如果她突然很温柔地说话,或是说我对她太好、她对我很糟,

或是说她以后不要任性、脾气会改、个性会改等,

我都会流冷汗。

我曾跟她形容,这叫屠刀式的温柔,

就像拿把刀轻轻抚弄你的头发,也许很舒服,却让人胆战心惊。

“你是不是工作太忙?”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

“压力太大?”

“没。”

“身体出毛病了?”

“也没。”

“那么你放下屠刀吧。”

“神经病。我要成佛吗?”

听到她骂一声神经病,我松了一口气。这才是正常的她。

“你总是不习惯我温柔地对你。”她说。

“如果老虎温柔地舔你的脸,还对你微笑,你会习惯吗?”

“你就是要我凶巴巴的,常骂你就是了。”

“对。反正让你骂是我的强项。以后请继续,也请尽量。”

她笑了起来,很灿烂的笑容。

“其实你温不温柔无所谓,只要正常就好。”

“我很正常呀。”

“你只要出现屠刀式的温柔,通常就是有心事。”

她似乎吓了一跳,突然停下脚步。

“有什么心事吗?”我也停下脚步。

“我最近又开始否定我自己了。”她说。

“因为我吗?”

“算是吧。”

我看着她的四分之三侧面,有心事时皱起眉头的样子,

跟十几年前一模一样。

“我想念我自己。”她说,“你能告诉我,我以前的样子吗?”

“你以前的样子跟现在一样。”

“是吗?”她偏着头,“我觉得以前的我,一定很自在、洒脱。”

“你从不自在、洒脱,你一向任性、固执。”我笑了笑,“你总是固执得像个受伤的狮子,任性得像个兴奋的猴子。”

“你才是猴子。”

“是啊。”我叹口气,“我只是在森林中抓不到新的树藤,于是只能在原地荡来荡去的猴子而已。”

“不要说这个。”她叹口气,“也不要叹气。”

“你自己还不是在叹气?”

“因为该叹气的人是我。”

我们短暂沉默,每当碰触这个话题,我们总是选择沉默。

“为什么想念以前的你?”我先打破沉默。

“我很想念以前那个可以恣意展现的自己。那个自己,是用小鸡黄、海水蓝、桔梗紫、鲜血红、柠檬绿所建构而成的颜色。”她说,

“不像现在,只剩黑与白,一味地否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