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1/25页)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现,这些秘密的保管人中,除了自己的母亲,其余都属于费尔明娜·达萨的世界。他这方只有他一人,孤独地背负着这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包袱,多少次都想与人分担,但至今还没有人值得他如此信任。莱昂娜·卡西亚尼是唯一可能的人选,只不过他需要找到合适的方式和机会。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他正想着这事,可巧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竟爬上了CFC陡峭的楼梯。为了克服三点钟的炎热,他每爬一级便停下来歇一会儿,最终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办公室时,裤子都被汗水浸湿了。他用尽最后一口气说道:“我相信一场飓风就要刮过来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在这里接待过他好几次,都是来找莱昂十二叔叔的,但从没有像此时这样清晰地感觉到这位不速之客与自己的生活有着某种联系。
那时,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已经度过了自己的职业难关,正像个乞丐一样,手里拿着帽子,挨家挨户地为他的艺术事业寻求资助。一直以来,他最长久也最慷慨的资助人之一便是莱昂十二叔叔。而此刻,莱昂十二叔叔正坐在书桌前的弹簧靠背椅上,刚开始睡他那每日十分钟的午觉。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请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稍等片刻,这里与莱昂十二叔叔的办公室相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叔叔接待访客的前厅。
他们两人在很多不同的场合见过,但从未像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又一次感到自卑得恶心。在这仿佛无穷无尽的十分钟里,他三次起身,盼望叔叔提前醒来,还喝了整整一保温瓶的苦咖啡。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连一杯也没接受。他说:“咖啡是毒药。”接着便聊起一个又一个的话题来,根本也不管对方是否在听。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无法忍受他那种与生俱来的出众。他用词精准流畅,身上散发出隐隐的樟脑味,魅力独特,风度翩翩,谈吐高雅,就连最为轻浮的言词,只因从他口中说出,也变得精妙无穷。突然,医生一下子转换了话题:
“您喜欢音乐吗?”
这让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有些意外。事实上,城中举办的所有音乐会或歌剧演出他都会前往,但他自觉并没有能力进行一番批评式的或全面的讨论。他对流行音乐情有独钟,尤其是伤感的华尔兹,很显然,它们和他年轻时作的曲子以及他那些秘密诗句异曲同工。他只需随意地听上一遍,接下来的整整几夜,就连全能的上帝也无法将旋律从他的脑海中抹掉。但这不是一个对专家提出的严肃问题的严肃回答。
“我喜欢加德尔。”他说。
乌尔比诺医生明白了。“嗯,”他说,“他现在正流行。”接着就巧妙地把话题转到自己那许多新计划上去了:像往常一样,这些计划将在没有官方资助的情况下实现。他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强调,现在能拉来的演出质量低劣,令人泄气,与上世纪能欣赏到的那些节目简直有云泥之别。的确如此:他花了一年的时间预售门票,就为了能把柯尔托、卡萨尔斯和蒂博的三重奏搬上喜剧剧院的舞台,可政府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三位是谁,而就在眼下这一个月中,拉蒙·卡拉尔特的侦探剧团,马诺罗·德拉普雷萨先生的小歌剧和说唱剧团,洛斯·圣塔内拉剧团(那些难以形容的、善于模仿和表演幻术的小丑们能借着磷火闪动的瞬间在舞台上换衣服),丹妮塞·达尔泰内(据广告称她是牧羊女游乐园的老牌舞蹈演员),甚至还有那个令人厌恶、敢跟斗牛近身搏斗的巴斯克疯子乌尔苏斯,所有这些人的演出票竟然都销售一空。不过,这没什么可抱怨的,因为就连欧洲人自己也又一次做了坏榜样,正进行着野蛮的战争,而我们倒已经在连绵半世纪的九次内战后,开始过上太平日子了。仔细算算,其实那九次内战完全可以视作一次:自始至终不过是同一场战争。这场令人陶醉的演说中,最引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注意的一点就是花会有可能重开,这曾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发起的活动中最轰动、也最持久的一项。阿里萨不得不咬住舌头,以免说出自己曾经是它的执著参与者,那项一年一度的比赛吸引了很多大名鼎鼎的诗人,不仅有来自国内其他地方的,还有来自加勒比其他国家的。
谈话刚刚开始,热腾腾的空气就骤然凉了下来,一阵四处乱窜的狂风把门窗摇晃得噼啪作响。办公室连同房子的地基都咯吱咯吱地响起来,仿佛汪洋中的一叶孤帆。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似乎没有觉察到这些。他随便提了几句六月肆虐的飓风后,出其不意地谈起了他的妻子。他不仅视她为最热情的合作者,还把她视作自己一切倡议的灵魂。他说:“没有她,我会一事无成。”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无动于衷地听着他的话,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他不敢开口说话,因为害怕声音会背叛自己。但再听了两三句话后,他便明白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在那么多耗费精力的应酬之余,仍有富裕的时间去仰慕自己的妻子,而且程度几乎与他不相上下。这个事实令他茫然。但他没有做出自己本想做出的反应,因为此时,他的心对他耍了一个只有心才能耍出的婊子花招:他的心告诉他,他和这个他一直视作死敌的男人是同一命运的牺牲品,遭受着同一种激情带来的厄运——是两头套在同一架轭上的牲口。在二十七年无休止的等待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头一次无法承受这种内心的剌痛:眼前这个令人钦佩的男人必须死掉,只有这样他才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