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8/22页)

就在那些日子里,欧克利德斯又捞出了许多件能够证明他所编织的神话的证据,两人已经不仅仅满足于为那些散落在珊瑚丛中的耳环和戒指欢呼雀跃了,而是计划要筹钱建立一家大公司,打捞那五十多艘船上的巴比伦宝藏。于是,迟早都要发生的事情发生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向母亲求助,希望她帮助自己完成这项冒险。而母亲只是咬了咬那些首饰上的金属,又对着阳光看了看那些玻璃块,就明白了有人想利用她儿子的天真发财。欧克利德斯跪在地上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发誓说自己没做过任何骗人的勾当。但接下来的星期日,他就没在渔港露面,以后也再没在别的地方出现过。

这次受骗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找到了灯塔这个爱情的避风港。一天晚上,他们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遭遇暴风雨,欧克利德斯用独木船将他载到了这里。从那以后,他便常常在下午来和灯塔看守人聊天,听看守人讲他所知道的那些陆地上和大海里数不尽的奇迹。这是一段将要历经沧海桑田的友谊的开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学会了如何维持灯火不熄,先是用柴火,而后又用油罐子,那时电力的使用还没有传到我们这里。他还学会了如何用镜子引导灯火的方向并增加它的亮度。有几次,灯塔看守人有事不能看管灯塔,他便留下来,在塔上整夜注视着大海。他学会了利用声音和船上灯光映在地平线上影子的大小来辨别船只,还学会了在灯塔闪动的光亮中分辨船只给他发回的信号。

白天,特别是星期日,还有另一种乐趣。在老城的富人们居住的总督区,女人使用的海滩和男人的海滩是由一堵石灰墙分开的:女人的在灯塔之右,而男人的在左边。于是,灯塔看守人在塔上架起了一台望远镜,只要花上一个生太伏,就能用望远镜观赏一下女人的海滩。那些上流社会的小姐们不知道自己正被人偷窥,只管穿着宽荷叶边的泳衣,脚跺着拖鞋,头顶着宽檐帽,尽情地展现着身姿。这副装扮将她们的身体遮掩得像上街时穿的衣服一样严实,却又不像那些衣服那样迷人。母亲们则坐在烈日下的藤条摇椅上,穿得和望大弥撒时一样,同样的衣服,同样的羽毛帽子,也打着同样的绢制遮阳伞,在岸边注视着女儿们,生怕隔壁海滩上的男人从水下引诱她们。事实上,从望远镜里看到的并不比在街上看到的更多、更刺激,但每个星期日赶来这里的客人还是很多,他们争先恐后地抢着望远镜,只为一饱眼福,享受一下围墙那边枯燥乏味的禁果。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与其说他是为了寻找乐子,不如说是因为无聊。但他和灯塔看守人结交,并不是因为这个额外的诱惑。真正的原因是,自从费尔明娜·达萨对他失去了爱慕,而他开始狂热地寻花问柳以取代她的时候,没有一处地方让他觉得比在灯塔里的分分秒秒更加快乐,或能找到更好的安慰来抚平自己的痛楚。这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甚至花了很多年求母亲,而后又求他的叔叔莱昂十二,求他们帮他买下灯塔。那个时候,加勒比地区的灯塔是私人财产,灯塔主人根据船只的体积来收取人港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认为那是唯一一种能够靠诗情画意营生的体面方式。可他的母亲和叔叔都不这么看。当他终于可以靠自己的财富这样做时,灯塔却又成了国家的财产。

但这些幻想并非全是徒劳。无论是沉船的传说,还是后来对灯塔的兴趣,都帮他减轻了见不到费尔明娜·达萨的相思之苦。而就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时候,传来了费尔明娜·达萨即将归来的消息。原来,在里奥阿查待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后,洛伦索·达萨决定回家。十二月正值信风季,并非风平浪静的时节,那艘唯一敢于冒险出海的老旧轻便船,很可能一夜间又被逆风拖回到出发的港口。而事实果真如此。费尔明娜·达萨度过了苦不堪言的一宿,她把自己绑在舱室的床铺上,把胆汁都吐出来了。那间舱室简直就像小酒馆的茅厕,不仅因为它狭小压抑的空间,更因为里面的恶臭和闷热。船摇晃得那么厉害,好几次她都觉得床上的皮带就要断裂了。甲板上不时传来一阵阵像遭遇了海难似的惨叫声,而父亲在隔壁床上发出的老虎般的鼾声更加重了恐怖的气氛。近三年来,这还是她第一个片刻也不曾想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不眠之夜。而此刻,他正躺在杂货铺里间的吊床上辗转难眠,一分钟一分钟地数着她回来前的时间,仿佛每一分钟都是永恒。天亮时,风突然停了,海面又恢复了平静,费尔明娜·达萨发现自己尽管饱受晕船之苦,但最终还是睡着了,因为她是被锚链丁零当啷的巨大响声吵醒的。于是,她解开床上的皮带,凑到舷窗前向外张望,幻想着能在港口躁动的人群中发现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身影,但她看到的却是被第一缕阳光染成金黄色的椋榈树丛中的海关仓库,以及里奥阿查那用腐朽的木板钉成的码头,而他们的船前一天晚上正是从这里起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