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0/22页)

是她。她正穿过大教堂广场,加拉·普拉西迪娅手里提着买东西的篮子陪伴着她。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穿校服出门。她比离开时长高了,线条更加分明,身材更加丰盈,一种成熟的矜持使她的美更为纯净。她的发辫又长出来了,但不是披在后背,而是斜搭在左肩上,这个简单的变化让她脱去了少女的稚气。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直到这个宛如梦幻的姑娘目不斜视地穿过广场。接着,那股使他浑身酥软动弹不得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又迫使他跟在她后面追了上去。而这时,她已经拐过教堂边的街角,混入市场喧闹嘈杂的人群中。

他紧跟着她,却不让她发现,一路观察着世界上他最爱的这个人的举手投足,她的优雅,她的早熟。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无拘无束的样子。他惊讶地看着她自如地穿行于人群之中,而加拉·普拉西迪娅却东碰西撞,手中的篮子钩来刮去,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跟得上她。她在混乱的大街上穿梭,自由自在,不曾与任何人相撞,就像在黑暗中飞翔的蝙蝠。她曾多次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来到市场,但从来只是买一些小玩意儿,因为那时父亲亲自负责家中的采购,不单包括家具和食品,甚至还包括女人的衣服。所以,这第一次出门采买,对她来说是在童年的梦想中便一再憧憬过的神奇冒险。

她没有理会耍蛇人向她兜售永葆爱情的糖桨时的那番饶舌,也没有理睬躺在别人大门前浑身长癞流脓的乞丐的恳求,更没有搭理试图把一条受过训练的鳄鱼卖给她的假印第安人。她走得很远,逛得很仔细,但漫无目的,每一次停下来,都仅仅是因为她喜欢不慌不忙地欣赏每一件东西的灵魂。只要有点儿东西卖的门廊,她都要走进去看看,而每到一处,她都能找出点儿什么来增添她对生活的渴望。她兴高采烈地闻着大木箱里呢料散发出的香根草的味道;她把印花的丝绸裹在身上;她戴上压发梳,拿起花扇,在“金丝”商店的全身穿衣镜里看着自己扮成马德里妇女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接着,又被自己的笑逗得哈哈大笑。在进口食品店,她打开一桶卤汁鲱鱼,这让她想起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在东北部的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度过的那些夜晚。她又尝了尝带甘草味的阿利坎特血肠,买了两根作为星期六的早餐,还买了几片鳕鱼肉和一罐酒浸红醋栗。在调料店,她用两个手掌揉碎了几瓣鼠尾草和牛至叶,纯粹是为了闻味儿,还买了一把丁香和一把大料,一小包姜和一小包刺柏。走出来时,由于被卡宴的胡椒呛得直打喷嚏,她笑得满脸泪水。在法国药店,当她试用路特香皂和安息香液的时候,售货员在她耳后喷了一揿巴黎正流行的香水,还给了她一片吸烟后用的祛味剂。

她是在边买边玩,的确如此,但对于那些真正需要的东西,她会毫不迟疑地买下来。那股当机立断的劲头让人绝对想不到这是她第一次买东西。她知道,她不只是在为自己买,也是在为他买。她买下了十二码亚麻布,用来为两人做台布;一块细棉布,用来做新婚之夜的床单,天亮时上面会浸染上两人幸福的气息。每一件精美的物品,他们都将在他们的爱巢共同享用。她讨价还价,且十分在行。她优雅而又不失尊贵地议价,最后总能赢得最大的优惠。她用金币付账,店主们假装检验真伪,其实只是为了听听金币落在大理石柜台上那悦耳的声音。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琼奇地窥视着她,跟在她身后气喘吁吁,好几次都撞到了女仆的篮子上,对他的道歉,女仆回以微笑。她和他擦肩而过,距离如此之近,他闻到了她身上的一阵芳香。如果说她那时并没有看到他,可不是因为她无法看到,而实在是因为她那傲视一切的走路方式。他觉得她是那么美,那么迷人,那么与众不同,所以不能理解为何没有人像他一样,为她的鞋跟踩在路砖上那响板似的美妙声音而神魂颠倒,也没有人像他那样被她裙摆的窸窸窣窣弄得心怦怦乱跳,为何全世界的人没有因她那飘逸的发辫、轻盈的手臂和金子般的笑声而爱得发狂。他没有错过她的一颦一笑,也没有错过她那高贵品行的任何一点展现,但他不敢走近她,害怕扼杀这样如痴如醉的感觉。然而,当她钻进鱼龙混杂的“代笔人门廊”时,他意识到自己正在铤而走险,眼看就要失去几年来梦寐以求的机会。

费尔明娜·达萨赞同她的女同学们的古怪看法,认为“代笔人门廊”是个堕落淫荡、藏污纳垢的地方,自然,是对那些体面的小姐们而言。那是一个有很多拱门的长廊,对面是一个小广场,停着可供出租的马车和驴子拉的大车,老百姓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热热闹闹。“代笔人门廊”这个名字起源于殖民时期,因为从那时起,那些穿着呢子背心、戴着套袖的沉默寡言的书法家们就坐在这里,以低廉的价格代人写就各种文书:受屈或申诉的诉状,法庭证词,贺帖,悼词,以及各种年龄阶段的情书。当然,这个喧闹市场的坏名声并非来自这些代笔先生,而是来自后来出现的小商小贩。他们在柜台底下出售由欧洲船走私来的假货,从淫秽下流的明信片、春药油膏到著名的加泰罗尼亚避孕套,应有尽有。那种避孕套有的装着鬣蜥身上的鬣毛,到时候可以撩动心房;还有的在末端饰有花朵,花瓣可以按照使用者的意愿张开。费尔明娜·达萨并不熟悉这条街道的风俗,为了找一处阴凉来避一避十一点钟火辣辣的太阳,她走进了门廊,根本没留意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