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4/22页)
“我既不是自由党,也不是保守党。”洛伦索·达萨答道,“我是西班牙平民。”
“算你走运!”军官说完,将手臂高高举起,向他告别道:“国王万岁!”
两天以后他们下山,来到明亮的平原,快乐的巴耶杜帕尔镇就坐落在那里。院子里有人在斗鸡,街角回荡着手风琴的乐声,骑手骑在良种马上,四处响着鞭炮声和钟声。一座燃放烟火的高塔正被架起。费尔明娜·达萨甚至没有注意到这一派欢闹的景象。他们寄宿在她母亲的兄弟利希马科·桑切斯舅舅的家里。舅舅率领着浩浩荡荡的一队年轻亲戚,骑着全省最好的良种骏马,到皇家公路上来迎接他们,引领他们在烟火的轰鸣声中穿过镇子的一条条街道。舅舅家的房子在大广场区,就在几经修缮的殖民时期的教堂旁边,看上去更像一座庄园工厂,因为各个房间都宽敞而阴暗,走廊对面是一座种满果树的园子,散发出一股热甘蔗酒的味道。
他们在马厩刚一下坐骑,一群陌生的亲戚就从主客厅里涌出来,用他们那令人无法忍受的热情扰得费尔明娜心烦意乱。此刻,她再没有心思去爱这世上的其他什么人,而且骡背上的长途跋涉弄得她浑身灼痛,困得要死,更何况还在闹肚子。她唯一渴望的,是找个僻静的地方,痛快地哭上一场。她的表姐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比她年长两岁,和她一样如女王般傲视一切。唯有她,从看见费尔明娜的第一眼起,就看穿了她的心事,因为她自己也在经受一段莽撞爱情的煎熬。傍晚时,她把费尔明娜带到准备好的卧室,让她同自己住在一起。她不明白,臀部磨出那么多火泡的费尔明娜是怎么活下来的。在母亲的帮助下——她母亲是一个极温柔的女人,和丈夫长得很像,就像挛生兄妹——伊尔德布兰达表姐为费尔明娜安排了坐浴,还为她敷上山金车花,以减轻灼烧的痛楚。与此同时,烟火塔的隆隆声震颤着整幢房子的地基。
夜半时分,来访的客人相继离开,庆祝相聚的人群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伊尔德布兰达表姐借给费尔明娜一件马大普兰亚麻棉织睡袍,让她躺在一张铺着整洁床单的床上,枕着羽毛枕。这一切使得一种幸福而慌乱的感觉顿时传遍费尔明娜的全身。终于,房中只剩下她们两人了。表姐插上门,从床席下取出一个马尼拉纸信封来,上面盖着国家电报局的火漆封印。只看了一眼表姐脸上那光芒四射神秘兮兮的表情,一股沁人肺腑的白色栀子花香便在费尔明娜的心头复苏了。她用牙将火漆印章咬得粉碎,泪水淌在那十一封言辞大胆的电报上,就这样,她沉浸在眼泪汇成的汪洋中,直到天明。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洛伦索·达萨在旅行前犯了一个错误,他通过电报把行程告诉了小舅子利希马科·桑切斯,后者又把消息传给了人数众多、关系复杂、分布在全省各个村庄和角落里的亲戚们。于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仅了解到他们的整个路线,还建立起一条长长的电报员兄弟阵线,以便追寻费尔明娜·达萨的踪迹,一直到他们之前落脚的烛头村。而自从费尔明娜来到巴耶杜帕尔镇,弗洛伦蒂诺便得以和她频繁通信。她在这里住了三个月,然后动身前往别处,直到旅行的最后一站里奥阿查。在外漂泊了一年半后,洛伦索·达萨认定女儿已经忘记过去,便决定回家。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放松了警惕,被妻子亲戚的甜言蜜语弄得飘飘然了。这么多年之后,妻子的族人终于放下了家族偏见,张开双臂接纳他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次探亲是一次迟来的和解,尽管这并非此行的目的。原来,当初费尔明娜·桑切斯的家庭不惜一切代价反对她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外来者。此人夸夸其谈,举止粗鲁,且四处漂泊,靠贩卖未经驯化的骡子为生,这种生意太过低级,难免有坑蒙拐骗、不干不净的时候。洛伦索·达萨赌得很大,因为他追求的是当地最显赫家庭的掌上明珠。这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女人们泼辣豪放,男人们心地仁厚却容易冲动,为了荣誉往往会失去理智甚至癫狂。然而,费尔明娜·桑切斯对这段受阻的爱情盲目而义无反顾地下定了决心,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他。她嫁得那么匆忙,那么秘密,就好像不是为爱而嫁,而是为了用那块神圣的头纱掩盖某种早熟的过失。二十五年后,洛伦索·达萨没有意识到,他对女儿恋爱的苛刻态度正是自己那段往事的再现。如今,他向这些曾经反对过自己婚事的大小舅子们倾诉不幸,而正是这同一批人,曾经也因同样的原因向他们的亲戚倾诉苦水。不过,他在自怨自艾中消磨掉的这些时间,却被他的女儿赢去享受自己的爱情了。当他在舅子们的肥沃土地上阉割牛犊、驯服骡子时,女儿正像脱缰的野马,和一群以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为首的表姐妹们一同漫步。这些表姐妹中,数伊尔德布兰达最漂亮,也最乐于助人。她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且已有妻室儿女的男人,这种没有未来的炽热爱情只能通过暗送秋波聊以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