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2/22页)
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被洛伦索·达萨拉着胳膊穿过教堂广场,直走到教区咖啡馆的拱廊下,并被邀请坐在露台上时,他连气都喘不上来了。这个钟点还没有其他客人,一个黑女人正在冲洗宽敞大厅的地砖。大厅的彩色磨砂玻璃满是裂痕和灰尘,厅里的椅子四脚朝天地放在大理石桌子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经好几次看见洛伦索·达萨在这里跟集市上的阿斯图里亚斯人一边赌钱,一边喝桶装的红酒,还大声地为连年的战争而争吵,但吵的是其他地方的战争,并不是我们这里的。他相信爱情的宿命,很多时候他都会问自己,迟早有一天他会和洛伦索·达萨见面,那情形将是什么样子。这场会面没有任何人的力量能够阻止,因为它是两人命中注定的。他设想会有一场不平等的争吵,因为不仅费尔明娜·达萨在信中提醒过他她父亲性格暴躁,他自己也亲眼见识过:即便是在牌桌上大笑的时候,洛伦索·达萨的眼神看起来也像暴怒一般。他全身上下都是粗鲁的明证:丑陋可憎的大肚子,拿腔拿调的说话声,像猞猁一样的络腮胡子,粗糙的双手,以及无名指上那只蛋白石的戒指。他唯一能打动人的地方,也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次看见他走路时便注意到的,就是他和女儿一样,走起路来像头小母鹿。然而,当他指了指椅子示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坐下时,他觉得他没有看上去那么粗鲁了。当他邀请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喝一杯茴香酒时,后者恢复了平稳的呼吸。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从没在早上八点钟喝过酒,但他还是心存感激地接受了,因为此时此刻他正迫切地需要喝上一杯。
事实上,洛伦索·达萨没用五分钟就说明了来意。他放下架子,说得那么诚恳,以至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时间不知所措。自从妻子死后,他给自己定下的唯一目标,就是让女儿成为一位高贵的夫人。而对一个大字不识、靠贩卖骡子为生的商人来说,这条路漫长而且没有把握,更何况在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省,他那盗马贼的名声虽没有坐实却流传很广。他点燃了一支脚夫的雪茄,感慨地说:“唯一比坏身体更糟的,就是坏名声。”然而他又说,他变得富有的秘密就在于,在他那众多的骡子中,没有哪一头能像他本人这样勤劳和坚韧,即便是在最艰苦的战争时期,在村庄一夜间被烧为灰烬,田园荒羌殆尽的时候,他仍旧如此。虽然女儿并不知道父亲对自己前途的高瞻远瞩,但她却一直表现得像一个积极的同谋。她聪明,而且做事有条不紊,甚至刚一学会认字就想到要教父亲识字。十二岁时,她就已经非常懂事,甚至不需要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的帮忙就能操持家务。洛伦索·达萨感叹道:“这真是一头金骡子啊。”当女儿以门门功课都是五分的成绩小学毕业,并且在毕业典礼上获得荣誉奖状时,他意识到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太狭小了,在那里无法实现他的梦想。于是,他变卖了田地和牲口,怀着全新的热情,揣着七万金比索,来到了这座破败的城市。尽管城市的昔日辉煌已不复存在,但在这里,一个美丽的、受过古典教育的女人尚有机会通过一桩美满的婚事获得新生。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闯人给这个需要全力一搏的计划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障碍。“所以,我是来恳求您的。”洛伦索·达萨说。他把雪茄的烟头浸到茴香酒中,然后又吸了一口已经没有烟雾的烟,用忧伤的口吻最后说道:“请您别挡我们的路。”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边听他说,一边小口呷着茴香酒,完全沉浸在对费尔明娜·达萨过去生活的勾勒之中,甚至都没有思忖一下轮到自己开口时该说些什么。但到了这个时候,他意识到无论说什么都会牵动自己的命运。
“您跟她谈过吗?”他问道。
“这您可管不着。”洛伦索·达萨说。
“我这样问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是因为我认为她才是有权决定的人。”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洛伦索·达萨说,“这是男人的事,应该在男人之间解决。”
他的语气变得带有威胁性,邻桌的一位客人回过头看了看他们。而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语调却是再温和不过了,但表现出他所能表现的最坚定的决心。
“无论如何,”他说,“如果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无法给您任何回答。否则,那就是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