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1/22页)

她的工作艰苦,酬劳很低,但她做得很好。她不能忍受的是床第之间的抽泣和呻吟,还有床下弹簧嘎吱作响的声音。这一切在她的血液中沉淀堆积,令她热血沸腾,痛苦不堪,天亮时恨不得跟大街上碰到的第一个乞丐睡上一觉,或者不求其他、不问究竟地找个烂醉如泥的酒鬼助她完成心愿。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这样一个身边没有女人、年轻而又干净的小伙子出现,对她来说简直是上天的恩赐,因为从第一眼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发现他和自己一样,迫切需要爱情的抚慰。但他却对她的急切渴望毫无察觉。他一直为费尔明娜·达萨保持着童贞,这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和理由能改变他的决心。

这就是他在两人约好的正式订婚时间的四个月前所过的生活。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天早上七点,洛伦索·达萨突然出现在电报室里,点名要见他。当时他还没到,洛伦索·达萨就坐在长凳上等,一直等到八点十分,不停地把他那只镶嵌着名贵蛋白石的沉甸甸的金戒指从一根手指摘下,又戴到另一根手指上。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走进来时,他立刻就认出了这个曾给他送过电报的小伙子,一把将他拉了过去。

“年轻人,跟我来。”他对他说,“我们聊五分钟,这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对话。”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脸乌青得像死人一般,跟着他去了。对这次会面,他毫无准备,因为费尔明娜·达萨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办法提前告诉他。事情是这样的:上星期六,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的校长弗兰卡·德拉路斯修女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世界之本源”课的课堂,从各位女学生的肩膀上方窥探她们,正好抓到费尔明娜·达萨假装在本子上做笔记,实则是在写情书。根据学校的规定,犯了这种错误的人要被开除。洛伦索·达萨被紧急叫到校长办公室,由此发现自己铁一般的家规出了疏漏,瓦解在即。费尔明娜·达萨带着她骨子里的倔强承认了自己写信的错误,但拒绝说出这位秘密恋人的身份。由于她在教会法庭上再次拒绝说出恋人是谁,法庭批准了将她开除的处罚决定。父亲对她的房间进行了搜查,而在此之前,那里一直被视作不可侵犯的圣地。他在一只箱子的夹层里找到了三年来累积的一摞摞信件,显然,它们用爱写成,同样也被用爱收藏着。信上的签名确凿无疑,但洛伦索·达萨当时及以后永远都无法相信,女儿对她这位秘密恋人的了解仅仅限于他是个电报员和他喜欢拉小提琴,再无其他。

他确信只有在自己妹妹的同谋下,两人才有可能维持这种艰难的联系。于是,他甚至都没有给妹妹解释的机会,便把她塞上了开往圣胡安·德拉希耶纳加的轻便船。费尔明娜·达萨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下午,发着高烧的姑妈在门廊上向自己告别的情景。姑妈穿着她那件褐色修士服,脸色苍白而憔悴。她看着姑妈消失在小花园的蒙蒙细雨中,手里拿着生活中仅剩的东西:一包单身女人的铺盖和只够用一个月的钱。钱被她用手绢包着,攥在手中。后来,费尔明娜·达萨从父亲的淫威下解脱出来,就派人到加勒比各省四处去寻找她,向一切可能认识她的人打听消息,但一直没有任何音讯。直到三十年后,她才收到一封经多人之手费了很长时间辗转到她手中的信,信上说她的姑妈已经在“上帝之水”麻风病院去世了。洛伦索·达萨没有想到自己这次不公的惩罚会造成女儿如此强烈的反应,他让姑妈成了牺牲品,而女儿因对母亲的记忆所剩无几,一直是把姑妈视为母亲的。她将自己锁在卧室里,不吃不喝。洛伦索·达萨先是威胁,然后用蹩脚掩饰的恳求。当她终于把房门打开,他看到的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十五岁少女,而是一个受了伤的坚强女人。

他说尽了各种好话来打动她,试图让她明白她这个年龄的爱情不过是海市蜃楼,一厢情愿地希望能说服她退回那些情书,回到学校去,跪下来求得校方原谅。他还许诺说,到时他会第一个为女儿找一位配得上她的求婚者,让她得到幸福。但他仿佛就像在对着一个死人说话。他被彻底打败了。于是,星期一午餐的时候,他终于失控了,就在他极力忍住那些就要破口而出的辱骂和诅咒时,费尔明娜·达萨把切肉的刀子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并没有表现得很激动,但十分坚定,呆滞的眼神吓得他不敢再发出挑战。也就是在那时,他决定试试去找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与他男人对男人地谈上五分钟。他根本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个不合时宜地闯进他生活来的小伙子。纯粹是出于习惯,他在出门前带上了左轮手枪,但小心地把它藏在了衬衣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