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极(第5/11页)
与他所担心的相反,她并没有想要跟着他进去。穿好衣服回来,他发现她坐在地板上,握着一张纸。“我们必须把圆圈合拢,”她说,“我们需要其他人。”
“什么其他人?”他断定她是疲劳过度,她太用功了:她眼睛周围有深红色的斑点,脸上其余的地方则是一片惨绿。
“我来给你画张示意图,”她说。可她却坐在地板上,用铅笔的笔尖戳着那张纸。“我希望想出我自己的体系,”她哀伤地说,“可他们不让。”一滴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
“或许你需要和什么人谈一谈,”莫里森说道,有点过于漫不经心。
她抬起头。“但我正在跟你谈啊。哦,”她说,恢复成一本正经的声音,“你指的是心理医生。我之前看过一个。他说我神智完全正常,而且是个天才。他检查了我的头:他说我大脑里面的纹路和尤里乌斯·恺撒[8]的一样,只不过他的是军事头脑,我的是创新。”她又开始用铅笔戳了起来。
“我给你做个花生酱三明治吧。”莫里森开口,说出了当时他自己唯一渴望的东西。直到几个月后他回忆起这件事情时才反应过来,当时他倒没想到问问自己,怎么可能有人知道尤里乌斯·恺撒大脑里面的纹路。彼时,他正在思索,也许露易斯实际上并不是天才。他感到很无助,因为自己无力回答;她会觉得他和其他人一样愚鲁,不管那些人是谁。
一开始她不愿意让他进厨房:她知道电话就放在那里。可他保证了不会去用。等到他再走出来,捧着一片面包,上面费劲地涂好了冰冷的花生酱,她正蜷在他的大衣里,在壁炉跟前睡着了。他轻轻地把面包放到她的身边,如同在树桩上为看不见的小动物留下面包屑一样。随后他又改变了主意,把面包拿了回来,蹑手蹑脚地带到厨房里,自己吃了下去。他点起炉灶,打开炉门,裹在从卧室拿来的毯子里读起了马维尔[9]。
她睡了将近三个钟头;他没听见她起来。她出现在厨房的门口,看上去气色好了很多,虽然她的口唇和双眼周围仍然泛着一丝略带青灰的苍白。
“这一觉正是我需要的,”她用原先那种干脆的语气说,“现在我得走了;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莫里森把脚从炉子里放了下来,送她到门口。
“不要摔跤啊,”他快活地在她身后喊着,她正沿着陡直的木楼梯往下走,双脚藏在大衣的围边下面。楼梯上结了冰,他没有好好把它们清理掉。房东太太很担心有人会在楼梯上滑倒,让她吃官司。
在楼梯底下,露易斯转过身对他挥手。冻雾让空气渐渐变得厚重,结成了冰的水珠悬在半空;别人以前告诉过他,要是你在其中策马而过,冰棱会刺穿马肺,马会失血而死。不过,他们一直等到某天早晨才告诉他,那天他发动不了汽车,冒着冻雾一路小跑到大学里,在咖啡间大声抱怨胸口剧痛。
他目送着她消失在房屋一角。接着他回到客厅里,感觉如同夺回失去的领地。她的铅笔,连同她用过的那张纸——布满黑点和划痕,一份未得破译的密码,依然放在壁炉旁边。他动手去把那张纸揉成一团,转而又小心折好,把它放到了壁炉架上,他那些没回过的信都收在那里。之后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明知有工作在等着自己,但又觉得无所事事。
半小时后她又回来了;他发现自己正在盼着她来。她面容忧伤,所有的线条都朝下,仿佛正有一只只小手在拉着下巴上的皮肤。
“喂,你一定得出来,”她说,乞求着,“你一定得出来不可,雾太大了。”
“你为什么不进来呢?”莫里森问。这样应付起来要容易一些。说不定她是吃了什么东西,如果只是如此而已,他等着药效过去就可以了。他自己一直很小心;这是个小地方,本地的毒贩很可能就是他的学生之一;而且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大脑退化成燕麦糊。
“不行,”她回答,“我再也不能跨过这扇门了。这是不对的。你一定得出来。”她的表情变得狡黠,好像在盘算着什么。“出来走走对你有好处。”她说得合情合理。
她是对的,他锻炼得不够。他套上厚重的靴子,又去找外套。
他们的脚下嘎吱作响,沿着街道连走带滑,露易斯飘然自喜,洋洋得意;她走在他身前一点,俨然下定决心要保持领先。冻雾将两人包围住了,闷住他们的声音,雾气渐渐结晶,如同云杉针叶,长在电话线上,也长在屈指可数的树枝上,那些树木不免被他看作是营养不良,然而他猜想,对于当地人来说,它们必定代表树木的正常大小。他小心地不让呼吸太过深长。一群蜡嘴雀[10]在前方忽高忽低,婉转而啼,啄着花楸[11]树上最后的几颗红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