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7页)

“我不想喝茶。”我听见一个气呼呼的声音说。

“行了,奶奶。”一个更加刺耳的声音说,我想那一定是妈妈,“你不必非要喝它。阿姨只是想让您舒服一点儿。”

“我这身老骨头是不可能舒服的。”那个老女人抱怨道。我听见她吸了一口气,又说了些什么,但阿姨打断了她。

“这是新来的姑娘,妈妈。”她说着轻轻地推了我一下,我估计这是让我鞠躬的信号。我屈膝跪下,尽量向下鞠躬,我离地近得都可以闻到从地基底下冒出来的霉味。然后我又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起来,走近点。我想要看看你。”

我走近她后,她肯定会再对我说些什么,可她只是从折起来的和服阔腰带里取出一只烟斗,烟斗的一端是一个金属钵,长长的烟管是竹子做的。她把烟斗放在自己身边的走道上,接着从袖袋里拿出一个抽绳的绸袋,从中取出一大撮烟丝。她用她那被熏成烤甘薯的焦黄色的小拇指把烟丝压实,然后把烟斗放进嘴里,从一个小小的金属火柴盒里取出一根火柴点燃了烟斗。

这会儿,她才第一次仔细瞧我,她吞云吐雾的时候,她身边的老妇人则叹着气。我不敢直视妈妈,但我觉得她脸上冉冉升起的烟仿佛是从地面缝隙里冒出的蒸汽。我对她很好奇,眼睛开始自说自话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我越看她,越觉得着迷。她的和服是黄色的,上面绣着的柳条还带着可爱的绿色和橘色的树叶;和服的面料是丝质薄纱,精致得犹如一张蜘蛛网。她腰带的每一寸都让我惊艳。腰带也是可爱的薄纱质地,但颜色比较浓重,赤褐色和棕色的底子上织满了金线。我越看她的服饰,越不觉得自己是站在一条泥土走廊上,也越不去想我的姐姐怎么样了——我的妈妈和爸爸怎么样了——我又会变成什么样。这个女人穿的和服的每一处细节都足够让我浑然忘我。然后我却被粗暴地震醒了:因为在她美丽的和服领子上面竟然是一张和服饰极不相衬的脸,那情形,就好像我本来拍着一只小猫的身体,然后突然发现猫咪长了一个牛头犬的脑袋。她的长相极其丑陋,虽然如我所料,她要比阿姨年轻许多。有些意外的是,妈妈实际上是阿姨的妹妹——尽管她们之间以“妈妈”和“阿姨”相称,就跟艺馆里其他人称呼她们的方式一样。事实上,她们也不真是我和佐津那样的亲姐妹。她们并非出生在同一个家里;可是奶奶同时收养了她们两个人。

我恍恍惚惚地站在那儿,有太多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最后竟做了那件阿姨吩咐过我不能做的事情。我直勾勾地盯着妈妈的眼睛看。我这么干的时候,她把烟斗从嘴里拿了出来,这使她的嘴巴张着像一扇天窗。尽管我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应该让目光再度下移,可她的那双眼睛是那么古怪,我被它们的丑陋惊呆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站在那里瞪着它们。她的眼白不是清澈的白色,而是呈一种恶心的黄调子,这让我立刻想到了小便后没冲洗的厕所。她的眼睛不但周围眼皮粗糙,还积着一堆不透明的眼屎;所有的眼周肌肤都松弛了。

我把目光往下移到她那依旧张得很大的嘴巴。她脸上皮肤的颜色很杂;眼睑边缘像一块肉那么红,牙龈和舌头却是灰色的。她的每一颗下牙都像是固定在牙龈上的一个小血池子里,这让她的脸显得更为恐怖。我后来得知这是妈妈多年来在饮食中缺乏某种物质造成的;但我禁不住感到,我越看她,越觉得她像一棵开始掉叶子的树。她的整体形象让我如此震惊,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后退了一步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因为她突然之间用她那刺耳的嗓音对我说:

“你在看什么!”

“非常对不起,夫人。我在看您的和服。”我告诉她,“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东西呢。”

这一定是正确的答案——如果存在一个正确答案的话——因为她发出了一个算是笑的声音,尽管那听上去像咳嗽。

“那么你喜欢它,是吗?”她说着继续咳嗽,或者说是继续笑,我不能分辨到底是哪一种情况。“你知不知道它值多少钱?”

“不知道,夫人。”

“比你值钱,那是肯定的。”

这时,女仆端着茶出现了。女仆上茶的时候,我趁机偷看了奶奶一眼。相对而言,妈妈偏丰满,手指粗短、脖颈肥硕,奶奶则又老又干瘪。她至少和我的父亲一样老了,但看上去就像是花了一辈子时间使自己集万千讨厌于一身。她的灰头发让我想起一团缠结在一起的丝线,我可以透过它们看到她的头皮。连头皮都让人看得很不舒服,因为年纪大了,头皮上有一块块呈红色或棕色的地方。她倒没有在皱眉头,可她的嘴巴却自然会让一种不悦之情呈现在她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