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7页)
我处在一个狭窄的入口,入口的一边有一口古老的水井,另一边有一些植物。我是被别宫先生拖进去的,现在他又把我拉起来站好。在入口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她正把脚滑进她那双上过漆的草履内,她身上穿的和服比我所能想象的任何东西都要漂亮。田中先生居住的千鹤镇上那个年轻的暴牙艺伎所穿的和服曾经让我念念不忘;但眼前的这件和服是水蓝色的,上面还有模仿溪水波纹的象牙色曲线。闪光的银色鳟鱼在水流里翻筋斗,水面上凡是嫩绿色的树叶能碰到的地方都有金色的涟漪。我毫不怀疑这件袍子是真丝织成的,绣着浅绿色和黄色图案的腰带也是丝的。她的服饰并非她身上唯一特别之处;她的脸上涂了一层浓重的白色,就像一堵被太阳照耀的云墙。头发梳成时髦的发髻,闪烁着黑色漆器般的光芒,发髻上点缀着由琥珀雕刻成的饰品和一根簪子,簪子上垂下来的纤细银链随着她的移动而闪闪发光。
这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初桃。那时,她是祇园地区最有名的艺伎之一,当然我那时对此还一无所知。她是一个娇小的女子;她所梳发型的最高端也不超过别宫先生的肩膀。我太惊艳于她的外貌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礼节——倒也不是说我已经养成了多好的礼貌习惯——我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看。她朝我微笑,尽管不是很和气的样子。接着她说:
“别宫先生,呆会儿你能否把垃圾带出去?我想出发了。”
入口处并没有什么垃圾;她指的是我。别宫先生说他以为有足够的空间让初桃小姐通过。
“你也许不介意离她那么近。”初桃说,“可我看到街的一边有垃圾时,我就会穿过去走另一边。”
突然,一个老女人出现在初桃身后的门廊里,她高个子,身上有许多疙瘩,就像是一根竹竿。
“我不明白人们怎么能忍受你,初桃小姐。”老女人说。可她还是示意别宫先生再次把我带到大街上去,别宫先生照做了。然后,她非常笨拙地往下走到门口——她一半的臀部撅向外面,这使她走路很艰难——穿过去走向墙壁上的一个小橱柜。她从里面拿出一块什么东西,我觉得像是打火石,还拿出一块类似渔夫用的磨刀石的长方形石头站在初桃的身后,用打火石敲击长方形的石头,弄出一小团火星跳在初桃的背上。我一点儿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由此你可以知道,艺伎甚至比渔民还要迷信。一个艺伎从来不在晚上出门,除非有人在她背后弄出象征好运的火花。
初桃这才走出门,她走路的步幅小得看起来像是在滑行,只有和服的底部会有一点颤动。当时我并不知道她是一名艺伎,因为她比我几个星期前在千鹤镇所见到那个艺伎档次高太多了。我判断她一定是登台表演的。我们一起目送她飘然而去,然后别宫先生把我交给入口处的老女人。他爬回到人力车上和我姐姐坐在一起,车夫便抬起车把。不过我并没有看到他们走,因为我跌坐在门口痛哭。
那个老女人一定是同情我;因为我在那里痛苦地啜泣了好久都没有人来碰我。我甚至听见她让一个从里面走出来跟她说话的女仆别出声。最后,她把我扶起来,从她朴素的灰色和服袖子里取出一块手帕替我把脸擦干。
“行啦,行啦,小姑娘。不必这么担心。没有人要把你烧熟了。”她说话的口音同别宫先生和初桃一样奇怪,听上去跟我们村里人说的日语太不一样了,因而我理解她讲话有困难。可是不管怎么样,她是我那天碰到的说话最和气的人,所以我打定主意要照她说的做。她让我叫她阿姨。然后,她低下头来看我,一本正经地用一种低沉的声音说:
“天哪!那么惊人的眼睛啊!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不是吗?妈妈一定会很兴奋。”
我立刻想到了这个女人的妈妈,无论她是谁,一定很老了,因为阿姨紧紧扎在脑后的头发大都已经灰白,只剩下几绺黑发。
阿姨领着我穿过门廊,我发现自己走在一条狭窄的走廊上,两边各有一栋建筑,走廊通向一个后院。两栋建筑中有一栋是座小小的宅子,就像我在养老町的家——两间房,地板就是泥地;这原来是女仆住的区域。另一栋建筑则是一幢雅致的小房子,盖在石头的基座上,这样猫就有可能爬到房子下面。两栋建筑之间的走廊是没有顶的,抬头就能看见黑夜,这让我感觉自己是站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子而非一幢房子里——尤其是因为我还能看见庭院尽头其他几幢小小的木头房子。当时我并不知道,在京都的这个区域,最典型的寓所就是这副模样。盖在庭院里的那些建筑虽然给人的印象是一组小房子,但其实仅仅是几个厕所和一间梯子摆在外面的两层储藏室。整个寓所的占地面积比田中先生在乡下的房子还要小,只能容纳八个人。或者应该说是九个人,既然我已经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