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10月28日
去米尔班克。距离上次来只有一周的时间,但可能因为季节变化,这里整个感觉都不一样了。监狱似乎从未如此昏暗与凄凉,塔楼似乎更加高耸宽阔,窗户却更加逼仄,这里的气味也和上次不同。监狱底层散发着雾气、烟灰、蓑衣草的气味,污物桶的恶臭在囚室里弥散不去,还有长久没有梳洗的打着结的头发、没有沐浴的身体、没有洗漱的口腔淤积的气味,混杂了瓦斯、铁锈与疾病的味道。转角处庞大的黑色供暖设备使走廊更加闭塞、不通风。但囚室依然寒冷如初,墙壁因为水汽变得十分潮湿,墙上的石灰泛起黏稠的泡沫,在囚服上抹上白色的带状印记。牢房里咳嗽声此起彼伏,女囚们愁眉苦脸,止不住地打战。
监狱内还多了一种我不曾见过的黑影。四点的时候就会点灯,狭窄的高窗外,天空已是漆黑一片。煤气灯的光落在沙石地上,影影绰绰。囚室光线昏暗,里面的女人像妖精一样弓着背,或是埋头做针线活,或是拨弄椰子壳的粗纤维,牢房更显悚然和古旧。看守似乎也被黑影附身,她们的脚步比之前要轻,煤气灯下,手和脸泛着昏黄,制服外罩着袍子,像把阴影披在了身上。
今天,她们把我带到探监室,女囚在这里见朋友、丈夫、孩子。这是监狱里我见过的房间里最凄凉的一间了。她们管这叫房间,但其实更像是给牛搭的棚屋:长长的走道两旁,各有一排狭窄的小隔间。看守会把要见访客的女囚带到隔间里,而女囚头上悬着一个沙漏,给探监计时。囚犯面前是一个装着栅栏的孔,在她们的正对面,即走道另一边,开着另一个孔,没有栅栏,只有一层网格,访客就站在那里。他们头顶也有一个小型沙漏,与另一个一起提醒他们探访时限。
隔间之间的走道大约七英尺宽,一个看守会一直在此地巡逻,确保他们之间不传递物品。囚犯与访客若想听见对方,则必须提高嗓门,所以这里可能会非常嘈杂。有时候,女囚与朋友说话必须喊出声,说话内容周围人听得一清二楚。沙漏定时十五分钟,结束后访客必须离开,女囚也必须回到囚室。
通过这种方式,米尔班克的囚犯一年之中,可以见四次亲友。
“他们不可以离得近一些吗?”我问陪我参观的看守,我们正走在隔间所在的走道上,“女囚连拥抱丈夫也不可以吗?抱一抱孩子也不可以吗?”
今天为我带路的不是里德利小姐,而是个年轻一些的金发看守,叫戈弗雷。她摇了摇头,“得照着规定来。”这句话我在这里听了多少遍了?“得照着规定来。我知道,这些规定在您看来有些不近人情,普赖尔小姐。但是一旦我们让囚犯和访客待在一块儿,她们就会把各式各样的东西带进监狱,钥匙啦,烟草啦……他们甚至会让襁褓里的婴儿在和母亲亲吻的时候,把刀片传给她们。”
我打量着这些囚犯。只见她们透过巡逻的看守投下的阴影,望着对面的亲友。她们并不像希望在拥抱时把刀具或钥匙偷偷带进来的样子,她们看上去比我之前见到她们时还要凄苦。一个脸颊上带着道像是剃刀留下的伤疤的女囚把脸紧紧贴在栅栏上,希望听清丈夫在讲什么。丈夫问她还好吗,她答:“她们让我怎么好我就怎么好,约翰……就是说,不怎么样……”另一个囚犯是杰尔夫太太牢房区的劳拉·赛克斯,就是她求看守帮她向哈克斯比小姐求情的。她的母亲来看望她,这个看上去很邋遢的老妇人只顾缩在铁丝网后面啜泣。赛克斯说:“哦,妈,这可不行。和我讲讲你知道的情况啊,你和克洛斯先生谈了没有?”但是母亲听到女儿的声音,看到面前经过的看守,颤抖得更厉害了。赛克斯喊,唉!一半时间过去了!母亲把时间都哭光了!“下次,你一定得叫帕特里克来。为什么帕特里克没来?我可不要你来对着我哭……”
戈弗雷小姐见我看着她们,点点头说:“对女囚来说这确实怪难受的。有的还真承受不了。她们一心盼着亲友来,盼星星盼月亮,结果真让家人朋友来时,她们反倒无力承受了,最后还让对方不要再来了。”
我们往牢房区走去。我问,有没有女囚从未有人来探望过?她点点头,“是有一些从没有人来看望过。我猜她们没有朋友,家人也不在了。她们到了这里,就好像被遗忘了。真不知道她们出去后能做什么。柯林斯、伯恩斯、詹宁斯都是这样的,还有……”她努力地转动一把难开的门锁,“我记得还有五区的道斯。”
我早猜到会提到她。
我没有再问什么问题。她把我带去杰尔夫太太那儿。我像往常一样去见女囚。因为刚目睹了探监室的情形,一开始我觉得有些不自在。我心想,我与她们非亲非故,却可以想什么时候见她们就什么时候见,她们也必须和我说话,这真是耸人听闻。当然了,她们也可以保持沉默,我不能忘了这点。她们对我的到来还是心存感激的,也愿意和我聊聊近况。如我之前所说,很多人最近身体都不好。监狱墙高窗厚,但她们可能还是感觉到了季节的变换,加之身体欠佳,谈话里,她们频频提到“时间”,以及何时可以刑满释放,“今天距离我出狱还有十七个月!”“普赖尔小姐,我还有一年零一个星期!”“三个月,小姐,我还有三个月。您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