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8(第6/10页)
这时我已不能冷静言语,我的心绪被自己的话占据。里弗斯先生在旁看着,然后俯下身,把我舅舅的书从朗读架上拿起来,动作轻柔。
“您的家,”当他的脸靠近我的脸,他低语道,“那疯人院,您是否时常怀念那里的时光?有否想起您母亲?有否感觉她的疯癫,在您的体内——李先生,您的书,”我舅舅望向我们这边,“您不介意我拿吧?先生,您可否指点一下,这本书的珍稀之处在于……?”
他说得相当快,却已使我感到可怕的震惊。我不喜欢震惊。我不喜欢进退失据。当时,当他起身拿了书走去壁炉边,有一两秒,我已神志恍惚,直至我发现,我用手按着胸口,呼吸急促。我所坐之处的阴影,瞬息间变得黑暗,那浓黑使裙子仿佛是沙发上流淌的血,我放在胸口随心跳起伏的手,仿佛一片树叶,在一潭不断扩大的黑暗之上漂荡。
我不会晕倒,那是书里女人们的路数,不过是给男人可乘之机。我想,当时我一定煞白了脸,神色反常,因为微笑的霍陲先生转身看见我时,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李小姐!”他过来握住我的手。
哈斯先生也走过来,“亲爱的孩子,你怎么了?”他把手放在我的腋下抱紧我,里弗斯先生退后。我舅舅面露不悦,“好了好了,”他说,“又怎么了?”他合上书,但小心地把手指夹在书页间。
他们按铃叫来阿格尼丝。她来到,看见绅士们,目光闪烁;向我舅舅行屈膝礼,神色恐慌。那时还未到十点。“我很好,”我说,“各位不必劳烦,我只是突然间有点累,对不起。”
“对不起?噢!”霍陲先生说,“我们才该讲对不起。李先生您真是个暴君,让您外甥女劳作过度,太狠心了。我早就说了,现在看见了吧,这就是证据。阿格尼丝,来扶着你家小姐的手,慢点来,对,这样。”
“上楼梯没问题吧?”哈斯先生紧张地问。他站在大厅,我们正准备上楼。我看见里弗斯先生站在他身后。我没有直视他的眼。
当客厅的门关上,我便推开阿格尼丝。回到房间,我为我的脸四处寻找清凉的物件,最后我去了炉台边,把脸贴在镜子上。
“您的裙子,小姐!”阿格尼丝说,她把我的裙子从火边拉开。
我感觉怪异,无所适从。钟仍未敲响,钟鸣将使我镇定。我不愿去想里弗斯先生——不愿去想他知道些什么、怎样知道、查出我的老底究竟是为什么。阿格尼丝姿势尴尬地半蹲着,手里抱着我的裙脚。
钟响了。我退后,让她为我宽衣。我的心跳平静了些。她服侍我上床。她放下帐幔,今晚便如平常夜晚,再无任何分别。我听到她在自己房间的响动,她解开外衣,如果我抬头,从帐幔的缝隙望出去,我会见到她双目紧闭地跪地,孩子般双手合十,嘴唇张合。她每晚祷告,祈祷早日归家,祈祷一夕安睡。
她祷告时,我打开小木匣,对我母亲的肖像小声诅咒。闭上眼,我想,我不会端详你的脸!但是,一念及此,我反而非看不可,不然就会辗转反侧,不得安宁。我盯着她浅色的眼珠,想起他说,您有否想起您母亲?有否感觉她的疯癫,在您的体内?
我有吗?
我把画像放好,叫阿格尼丝给我送来一杯水,我滴了一滴旧时医生给我的药喝了,转念一想,不知一滴能不能让我平静,于是又加了一滴。喝了药,我把头发拢后,静静地躺下。手套里的手指开始感觉到一丝麻痒。阿格尼丝在床边站着候命,她的头发放了下来,那一头粗糙的红发在白色睡衣的映衬下显得比平时更粗糙更红。小小的锁骨旁有一块隐约的蓝斑,也许只是影子,也许——我记不清了——也许是瘀血的青紫。
我终于感到药力,胃里酸苦。
“没事了,”我说,“你去吧。”
我听到她爬上床,盖好被。一片静寂过后,有吱呀声和细碎的低语传来,还有机器声:我舅舅钟表里的齿轮咬合,仿佛轻微的呻吟。我静卧等待,睡意迟迟不来,等来的却是四肢不宁,开始抽搐。我感觉到血液的重力,它在我手指脚趾的麻痹处困顿。我抬头轻声叫“阿格尼丝”,她没听见,或听见了,不敢答应。我再叫“阿格尼丝!”——后来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不再叫唤。我静卧,钟又呻吟,然后敲响。远处传来别的声音,我舅舅歇息得早,我听见关门声,低语声,楼梯上的脚步声——绅士们离开客厅,各入各房了。
也许我曾睡去——即使有,也只是片刻,因为我猛然惊醒,睡意全无。我知道,使我醒来的不是声音,而是动作,动作和光亮。帐幔外,灯芯上的火光突然跳闪,门和窗玻璃,在各自的框子里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