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8(第5/10页)
“你的客人们不过是些下流坯,我跟他们有什么相干?里弗斯,你见过他们的了,你觉得霍陲做这营生到底……?”
争论将继续,他无计脱身。他回答着他们,向我投来一个目光,仿佛是道歉。他站起身,走到我舅舅身边。他们谈到钟敲了十点——也就是我离开他们的时间。
那是星期四晚。里弗斯先生将在布莱尔停留到星期天。第二天他们在书房参观那些书时我没进去,晚餐桌上他又观察我,然后听我朗读,然后得坐在我舅舅身边,无法靠近我。星期六,我和阿格尼丝在园子里散步,没有见着他。但星期六晚,我舅舅命我朗读一本他的古书珍品,当我朗诵完毕,里弗斯先生来到我身边坐下,欣赏那本书奇特的封面。
“里弗斯,你喜欢吗?”我舅舅见状问道,“知道吗,这封面是非常珍贵的。”
“我想一定是,先生。”
“你以为我的意思是,这本书是孤本?”
“我想是的。”
“我知道你会那么想。不过,对我们藏书人来说,衡量一本书珍贵与否,是有别的标准的。一册无人问津的孤本,你认为有多珍贵?我们把那叫作死书。但是,假设一本书,有二十册流传,却有一千人争相收藏,这每一册的价值便都高过那孤本。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里弗斯先生点点头,“我明白。一件物品被渴求的程度决定它的珍稀程度。”他瞟了我一眼,“真是别有意趣。那么,有多少人在寻求我们刚才听的那本书?”
我舅舅神态卖弄起来。“是啊,有多少呢,先生。我这么答你吧:拿它去拍卖,然后等着瞧,嗯?”
里弗斯先生大笑,“那是那是,当然……”
在那一层表面礼貌下,他却另有所思。他咬着嘴唇,黄色的牙齿,狼似的,在深色的胡子里,他的唇却是惊人的柔软粉红。我舅舅喝着酒,霍陲先生对炉火指手画脚,他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若是一对书呢,李先生?被一个买家寻求,它们的价值怎么算?”
“一对?”我舅舅摘下眼镜,“一书两卷?”
“两本书,相得益彰。若某人已得一本,想找另一本,那么后一本是否为前一本带来价值的提升?”
“当然了,先生!”
“我想也是。”
“人们对这些东西的出价真是高得荒唐。”哈斯先生说。
“是啊,”我舅舅说,“是啊,高得荒唐。这类事例我会在索引里提及……”
“索引。”里弗斯轻声说,其他人继续谈论着,我和他静坐倾听——或是假扮倾听。很快,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的脸,说,“允许我向您提一个问题吗,李小姐?”我点头,他问道,“在您舅舅的工作完成后,您将如何打算——哎呀,您为什么这副表情?”
我一定是给了他一个苦笑。我说,“您的问题毫无意义,我无法作答。舅舅的工作永无完成之日:有太多的新书出版,需要加入;有太多的旧书被发现;有太多的未知之数。他和霍陲先生会永远争执下去,看看他俩现在。即使如他所愿出版了索引,他也只会立刻开始撰写增补本。”
“您的意思是,您将永远留在他身边?”我不回答,“您和他一样全心投入?”
“我别无选择,”良久之后,我答,“我别无所长,仅有一技,并且正如您说,非寻常之技。”
“您是一位女士,”他轻声说,“年轻,美貌——我绝非刻意奉承,您知道的,我不过是说真话。您前途无量。”
“您是男人,”我说,“男人们的真话和女人的不同。我将一事无成,我肯定。”
他犹豫了一下,又或许是调整呼吸,然后说,“您可以——结婚。那是一件大事。”
他说话时眼睛盯着我朗读的书,我听了他的话,大笑起来。我舅舅还以为我在笑他生猛的笑话,看着我们这边点头道,“你也同意吧,莫德?看看,哈斯,就连我外甥女都这么想……”我待他转过头,注意力转移,伸手轻轻揭开摆在架上的书的封面。“看看这里,里弗斯先生,”我说,“这是我舅舅的藏书票,他每本书上都有。您看见这图案了吗?”
票上有他的徽章,他自己设计的一个颇为巧妙的图案——一枝线条奇异的百合,状似阳具,有野蔷薇22缠绕其根。里弗斯先生歪着头仔细研究这图案,然后点点头。我合上那书。
“有时候,”我说着,并没抬头看他,“我感觉这书票已贴上我的皮肤,我感觉我也被加签、登记、入架,几乎与舅舅的一本藏书无异。”我抬眼看他,脸有些热,语气仍保持着冷静,“两个夜晚之前,您说,您观察了这府里的规矩,那么您一定已经明了。我,和我做伴的这些书,我们非普通人可用,我舅舅把我们与世隔绝。他把我们称为毒药,他说我们会伤害到未加防范的眼。然而,他又称我们为孩子,他收养的孩子,从世界各个角落来到他身边,有的出身富贵,锦衣华服,有的卑微,有的伤残,有的折裂了书脊,有的艳俗,有的粗劣。尽管百般挑剔,我相信,他最中意的是那些粗劣的卷册,因为它们被人——别的读书人和收藏家——抛弃。我就像它们,曾经有一个家,然后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