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4(第8/12页)

在乡下住久了,人就会变成这样。

绅士的到来,使这台机器的运作兴奋起来。发条在咔咔作响,人们在轨道上颤动了一下,仿佛想寻找新轨道,然后,又继续运转,流畅如常,但运作的背景发生了一些变化。莫德不再去她舅舅那儿伴着他整理笔记、为他朗读了,她就待在自己房间。我们坐着做针线,或者玩牌,或者出去散步,去河边、紫杉林、墓地。

至于绅士,他每天七点起床,在床上吃早餐,查尔斯给他送去。八点钟他开始做李先生的图片整理工作。李先生在旁指导。他对那些图片和他对书一样痴迷,专门辟了一个小房间出来让绅士做这工作,这房间比书房还狭窄阴暗。我想那些图片一定很古老很珍贵。我从来没见过它们。没人见过。李先生和绅士随身带着钥匙,不管他俩在房间里还是在房间外,始终锁着房门。

他们工作到一点,然后吃午饭。莫德和我在别处吃,午饭时我们总是沉默。她有时什么都不吃,只是坐在那里等。到了一点三刻,她会拿出绘画的东西——铅笔、油彩、各种纸,还有一个木头三脚架——把它们准备好,按始终如一的顺序,排列整齐。她不让我插手。如果画笔掉了被我捡起来,她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拿起来,重新铺排一遍。

我学乖了,动眼不动手。然后我们就听着钟响。两点的钟声响过一分钟后,绅士就会到来,给她上那天的绘画课。

开始时他们就在小客厅里。他把一个苹果、一个梨、一个水罐放在桌上,一边看她在纸上画它们,一边点头。她拿笔的动作比拿铁铲轻松不了多少。可是绅士会拿起她画得乱七八糟的纸,偏着头或转着眼珠说:

“我得说,李小姐,您发展出自己的技法了。”或者,“跟上个月比,速写的进步真大啊!”

“您觉得是吗,里弗斯先生?”她会红着脸说,“梨会不会画得太瘦了?我是不是该多练练透视?”

“透视嘛,是有一小点问题,”他会说,“但您有天分,李小姐,这比技术重要得多。您能看穿事物的外表。我都有点不好意思站在您面前了!我怕,您的双眼会看穿我的心思。”

他会说这类话,开始时大声,然后变成欲言又止,带着喘息的甜言蜜语。而她呢,看起来就像一个离火太近的蜡像娃娃。她会重新画她的水果,这次的梨画得像条香蕉。然后绅士会说,是因为光线不充足,或者画笔不好。

“要是我能带您去伦敦,去我的画室就好了!”

那是他给自己编造出来的生活——在切尔西12的一座宅子里,一位艺术家的生活。他说他有很多出色的艺术家朋友。莫德说,“也有女艺术家吗?”

“当然有,”他回答说,“因为我认为——”然后他会摇摇头说,“哎,我的想法比较奇特,不是人人都接受的。你看这儿,这条线可以力度大一点。”

他走过去,把手按在她手上。她转过脸看着他说:

“您不告诉我您的想法吗?您可以照实说的,我不是小孩子了,里弗斯先生!”

“您不是的,”他低声说,看着她的眼睛。然后他突然想起来,“其实,我的想法也算是温和的,”他说了下去,“是关于你们——关于女性,和创意的问题。李小姐,我认为,有一样东西,是女性必须拥有的。”

她吞了一口口水:“是什么呢,里弗斯先生?”

“是自由,”他温柔地回答说,“我给的自由。”

她呆坐在那儿,然后扭动了一下。椅子发出吱吱的响声,声音好像吓着了她,她把手拿开了。她抬头看镜子,在镜子里看见了我的眼,然后脸红了。然后绅士也抬起头,看着她,这让她的脸更红了,她垂下眼。他的眼神从她那儿移到我这儿,然后又回到她那儿。他举起双手,摸着胡子。

然后她把笔伸向画中的水果——“噢!”她叫了一声。颜料像茶一样滴了下来。绅士说,别管它了,她今天已经练习够了。他走到桌边,拿起那只梨,抹净梨皮。莫德有一把小小的削笔刀,和画笔放在一起,他取出那小刀,把梨分成了湿湿的三瓣。他递给她一瓣,自己留一瓣,最后那一瓣他摇了摇汁水,走过来递给我。

“我觉得,差不多熟了。”他说,对我挤了挤眼。

他把梨放进嘴里,两口就吃掉了。梨汁在他胡子上留下两颗白色的水珠。他若有所思地舔了舔手指。我也舔了自己的手指。莫德这一次让手套沾染了水迹,坐在那里小口地吃着水果,眼神暗淡。

我们都在想着秘密。真的秘密,假的秘密,数不清的秘密。现在,当我想厘清:当时谁知道什么,谁不知道什么,谁什么都知道,谁在作假,我不得不放弃,太难了,我头晕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