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11/31页)

然而今日他有点失魂落魄的。有吃了点熏田鸡熏蛋,想来淡的,伸出小指,示意加添白开水。金啸风在空档,身畔走过那些巡回出售小食如甘草梅子、金花叶、茨菰片、糯米片、粽子等,走马灯一般,他就是那马灯的灯心,谁在走,谁在招,他的心只朝台上亮,常来的撑头也奇怪了。

就是因为满意。

满意姑娘来自苏州,她跟她姆妈搭档,盲母弹,她唱。名曰说小书,实在她也不怎么样。

然而她最动人的地方,是她的年纪,跟说唱完全不吻合。

满意像一朵含苞儿半放的花,迎风微展,不管什么时刻,脸上晕起一层薄红,常常垂首,睫毛几乎把眼珠子淹没了。

她唱得不大好,然而她娇软的嗓子分外袅袅糯糯,谁料到可以含媚带怨?就比她的年纪大得多。然而她也只是中场的“插边花”。

男听客中,很有一些志不在听书,不过捧捧貌美女子的场吧。他们一面喝清茶、嗑瓜子、吃零食,没有锣鼓闹场,单凭琵琶也难使场面安定下来,不过满意一出,因为她的姿色,倒令一众目不暇给了。

其实她赖以定场的不是开篇,不过开篇还是要说的。

“香莲碧水动风凉,

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

碧莲香,

有那莺莺小姐她唤红娘。

闷坐兰房总嫌寂寞,

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不知莺莺会遇上谁,不知会乱了谁的心。她只是一个把前人情事,细唱从头的小姑娘。稚气未除,求好心切,音定得高了,劲道不足,高攀不起,所以唱词也不易听清,竟尔断嗓。台下有个促狭的,嚷嚷:

“绞手巾,下台啦!”

其他的听客便发出细碎而谅解的笑声,他们不轰她,她的脸先自轰地红了。

唱错、拔高、接不上。她羞得伸伸舌头,怯怯地继续下去:

“……红娘是推动绿纱窗,

香几摆中央,

炉内焚了香,

瑶琴脱了囊,

莺莺坐下按宫商。”

越唱越快,琵琶跟不上她了,急不可待地要下台过关。金啸风笑着,十分地着迷,他实在过不了这一关……

金啸风在风满楼中等丹丹来。

因为主人长久思念一个女人的缘故,就连那办公的小楼,也习惯地思念着,所以一直被唤作这个名儿,聊以自慰。

丹丹被史仲明领着,十分地不乐意,但又不敢过分张扬。她下场后,惊魂甫定,下了一半的妆,就来了这个经理级的史先生,道金先生要见过。

头一回上场就出岔子,还要见老板,糟了,怕是不行了,正盘算着,不干就不干,反正饿不死,也许明天再去想办法,大不了,往荐人馆挂个号。当下因人到无求,连老板也不怕了。一坐下,小脸沉沉的,努着嘴。

“你就是宋牡丹?”

“是。金先生。”

“干么?”金先生有点好笑,“谁欺负你来了?”

“是我不好,跳歪了,坍台了,向你道歉,不过我没有欺场。这史先生——”

“仲明,你怎的得罪个不更事小姑娘?没分寸。”

史仲明被他这样当着外人面前一说,吊梢眼睛眨一眨,他一看,已经了然。不过有点抹不开,到底只是小姑娘家罢。遂淡道:

“只是催她快一点。”又笑着补上,“她直问:‘谁?金先生又怎样?’”

哦,真不知天高地厚。

丹丹惊觉地,眼珠子溜溜眼前这金先生,不巧他也在看她,还看着她浓墨般眼睛,附近又有一个痣,像一大团的墨,给溅了一小点出来,不偏不倚,飞在角落,冤魂不息。

他挥挥手,史仲明出去了,濒行,瞅了丹丹一眼。他跟金先生这些年了,也见过不少美人,像金先生的雄才伟略不择手段,天下尽多骄矜自恃的,都落到他手上了,照说,怎的看上这纯朴而又凶蛮的小姑娘?

——虽然她也长得美。完全是那一个泪痣,添她不自觉的悲哀。

金先生问她:“有男朋友么?”

丹丹一愕:

“不告诉你。”

淡漠也掩不住不安:“没有。从来没有。金先生,这又不碍你——你是以为出错了,因为不专心?对不起,要是真把我辞退了——”

金啸风不动声色。

“你为什么逗留在上海?”

“留什么地方都一样。我不吃饭不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说来说去倒迫我辞退你似的,我可没工夫管这种小事。”

“那你管什么大事?”丹丹问。真奇怪,她不怕他。一开始就不怕的人,从此就不怕了——也许见他表现得很从容,胆子因而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便有这好处。金先生得不到奉承,反过来,他奉承她去了:

“看谁够条件,就提拔他。”

“你如何提拔我?我懂的不很多,不过有机会,我肯学。学学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