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夏•上海(第10/31页)

最大的能耐是身手不凡。即使是难度最高的后弯腰、劈叉……那些女孩,能把头后仰到腰,能把腿劈成一字,已算是佼佼者,不过丹丹,她的四肢全凭己意,柔若无骨,弹跳力和胆色都比其他人突出。至于她的吊辫子高艺,却是无人可及了。

辫子在正式登台演出的两天前,她把心一横,便去绞掉。

绞掉。隆重而又悲壮地。

她也曾说过:“永远也不剪,就更长了,不知会长到什么地步。”

从来也没曾动过刀剪的,不知应为谁而留了,一下子便给绞断。

还烫了发。

在理发厅里,他们把铁钳在火上烤热,火热如地狱,然后往她发上一钳,一撮一撮地,给烫成波浪,刚烫好的短发,是冒着白烟的,因为焦了,本来又黑又浓,不免变了色,变得黄了。像一张药水上不足的黑白相片,一张缓缓褪色的相片。

凌剑飞这“丽丽少女歌舞团”在训练三个月之后,正式成立,谋得乐世界一个场子,登台演出。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音乐家,这个年纪,已是半头白发,原本打算在音乐界出人头地,然而十里洋场,谁来听他把西洋乐器如喇叭、小提琴等引进,谱以新曲?

他也是把心一横,灵机一触,便把西乐伴奏歌舞,另辟蹊径,成为始创先驱,手底下最登样的牡丹,宋牡丹,第一次上场——能在乐世界,定必打开名声了。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微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柳青青。”

然而丹丹拎着一柄鲜黄的雨伞,在台边,窘得要死。

平素排练,全是女孩子,也不觉得怎么样。短衣短裙,无拘无束,小鸟一般又唱又跳——不过今天,他们给她穿上正式的舞衣,每个女孩,不管演出哪个项目,一律是肉色的丝袜,穿了等于没穿。然后是不同颜色的紧身衣,缀满了闪亮的珠片和金银丝线。一双手臂,也就裸裎人前,化上浓妆的少女们,亮着大腿,面面相觑。真要在满池座的男人眼前卖大腿,也就怵阵了。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你的心!”

你的心,你的心,你的心……”

丹丹挺身而出,终也上场。

手中一柄鲜黄的雨伞,旋呀旋,身体若隐若现,她明白了,这些日常的舞蹈动作,上了台,是这样的。颈项凉悄悄,保护着自己的一头长发早已灰飞烟灭,她也就整个地暴露了。

她是个一无所有的新人。心也没有了。

毛毛雨在心中下着:

“毛毛雨,打得我泪满腮。

微微风,吹得我不敢把头抬。

……

猛抬头,走进我的好人来。

哎哟哟,好人哪!”

在这些思春难熬的靡靡之音唱和伴奏下,丹丹只觉世上的男人尽往她的大腿瞪,而她又毫无廉耻地卖着,真委屈。

脚上的舞鞋,原很简单,是白色橡皮底方圆口布鞋,再钉上两根白丝带,缠绕在足踝上,防止蹦跳转动时脱落。这冒牌的芭蕾舞鞋,非常不争气,也十分羞赧,蝴蝶结一松,白丝带便魄散魂离心不在焉地往下坠,一坠到底,尸横台上如一条小白蛇。

丹丹一壁跳舞,原已忙于遮身蔽体,此刻顾得雨伞顾不了舞鞋,看到台下黑鸦鸦的观众,心头发慌,把歌词都忘了,直咽口涎,台下哄然大笑,带点纵容。丹丹羞得伸伸舌头,满脸通红。

台下偏走进一个人来。

金啸风。

金先生闻得丽丽少女歌舞团的预告一出,马上吸引了大批的观众,早早满了。一看,原来卖的是“妙龄少女,粉腿酥胸,绮年玉貌,万种风流”,还有行大字,写着:“小妹妹的恋爱故事”。

就是这样,大伙都弹眼落睛地瞧他用啥来绷场面。果然是一批十多二十岁的“小妹妹”。

衣服少得不能再少,伤风败俗地演出,看的人,一壁惊异,一壁不肯转睛。

甫踏进场里,马上有识相的人,安排他坐到前排。史仲明也陪着。二人恰恰见到台上丹丹的憨态,无地自容地,不敢哭,不敢笑。

金啸风一惊,如着雷殛。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他仓皇失措,竟发生这桩事儿?

他见到了她!她一定是轮回而来。就在那迎春戏园,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他也是个一等的案目了,啊,说来是多久之前的事……

日间,每一场说四档书,艺人来演出的,都响档,有说叱咤英雄的大书,有唱缠绵儿女的小书,醒木惊堂,弦索悦耳。

听评弹的都爱喝茶,那些风雨无阻,听书不脱勤的老撑头,入座还不必开口,殷勤的案目如金啸风自会意会。屈食指作钩形,表示红茶;食指伸直是绿茶;五指齐伸,略凹作花瓣状是菊花;握手作拳是玳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