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春•上海(第13/15页)

“今天到哪里去了?才一练完功就开溜。”

怀玉忙把那自来水笔给掏出来:“我去买了一管好笔,给我爹和志高写信呢。”

李盛天道:“什么笔写不了信?就丁了半夜才回来?”

怀玉只觉得自己已长那么大了,竟还是没有来去自如,那段小姐,一个姑娘家,闯荡江湖,自生自灭,不知多写意。便嘟囔:

“反正我不会迷路。”

师父总是个通达的人,艺事上非管不可,然而徒儿在外,如此地让他打闷雷?便命怀玉:“明儿一天就练好双枪去!”

怀玉只得应了,回到房间去,身后还听得师父很担忧地跟一个琴师道:

“那金宝也是,不知交了什么朋友,几件新衣裳花搭着穿,也交际去了。上海玩家坑了他都不知,当了‘屁精’,回头……”

怀玉执笔写起家书来。报平安,报上座,都是喜孜孜乐洋洋,直写到演好了戏,也收到红包礼物,就止住了。

执笔如执手——也不知是不是那管笔执着他的手。兴奋而罪恶地,隐瞒了。她真是无处不在,如今也在。

怀玉睡不着。不睡,今天便不会过去。

哦,完全是因为那杯从来都没喝过的咖啡,苦的、甜的,混沌初开。真的,这东西够呛——怀玉便一夜对自己表白,撇清儿,把一切推诿于咖啡上,显得十分无辜。

此刻的金啸风,也了无睡意。

澡堂本来到了十一点就上门板了,因金先生在,三楼依然灯火通明。他来晚了,先在那白玉大池孵了好一阵,蒸汽氤氲中,他更抖擞了。

他今天收拾了一个老门坎,就连他的连裆码子也都一并受了牵连。那个所谓海上文人,在报上挖苦了金先生获颁的“禁烟委员会委员”名衔,金先生邀他到一家春菜馆吃西菜,吃罢出来,两个巡捕房包探就在门口将他捉住了。

一搜身,便搜出一大卷钞票,每张钞票上,都盖上了金啸风的私章。金先生也出来顶证,说是敲竹杠,当场交的款子。巡捕见了真凭实据了,便带到局里去。

文人?

金啸风想,海上的“文人”,怎么也不知道,还是“闻人”的气大腰粗。如此地上了圈套,怕还不办个应得之罪?而他本人,依然是“禁烟委员会委员”。

他当然“禁烟”,他常派手底下的人去“禁”人家的“烟”。遇上一些权势不大,只偷偷贩运,又没打通“关节”的私土,他就动手了。

当他进了房,由那扬州伙计为他擦背时,毛巾由上往下刮,一根根的污垢随之脱落。

冲洗后,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好好地来一顿扦脚、捏腿、按摩,专人侍候着,此时,手底下的徒子徒孙,也就一一来此向他汇报,澡堂成了治事所。

程仕林是个实际的“行动界”,本来是赌场的管事,赌场归了金先生,他也就投到他门下。报告道:

“那川土一万余两,由汉口夹带来,装了两大皮箱,预计明天晚上搭日清岳阳丸轮船到,停泊浦东张家浜码头。”

“谁当的保?”

“一个新上来的,姓雷。”

“没拜过门吧?”

“没。听说是汉口早派来的。”

“那倒不必跟他提保险了,干脆夜里在浦江守候,等他们提土上了划船,就拿了吧,一来教训他不会走脚路,不知道利害。二来,一万两土,他也不敢告发。”

仕林便加麻油:

“要是他改日拜门,就安排大寿那天吧。”

仕林去后,不久,又来一个报告了“包打听”往大土行查看。屋下地窖便是存放烟土处。他在地板上东敲西敲,账房记下数,敲一下,给他一笔。结果给打发掉。

未几,史仲明这“文艺界”来了,只附金先生耳畔讲了几句话。

怀玉又到摄影场探望去。这一回是“自来”的。段娉婷正在排对手戏,原来是男女主角的谈情。丁森是个皮肤很白嫩的小生,唇红齿白,一看见女人便是三白眼——总之像一团奶油。

段娉婷本来对他有点厌恶,不过他年青英俊,又在当红,差不多都跟有地位的女明星演过对手,打情骂俏,戏假情真。大伙都怀疑他的钱来自阔太太,要不怎么倚恃着一张脸行凶?

只是她一见怀玉来了,对丁森便又缓和下来,心情大好,竟也风情万种,对他稍假词色。怀玉忖量这位便是她口中那“四脚朝天”了,也留了心。

段娉婷跟丁森排了一段,便用手指擦擦他鼻端,十分俏皮地道:

“我有朋友来了。”

拉了丁森来见过怀玉。

——如此地左右逢源着。

一来给丁森看,二来,给怀玉看。女人便是这副德性。

丁森得知怀玉身份,也客气道:

“是在凌霄么?下星期有空档,我定当来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