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春•上海(第11/15页)
“不许问啦!”段娉婷马上便道,“你要咖啡?我给你调一杯。”
“不必麻烦了。”
“不麻烦,有自来火。”
乘势跑开了。
待怀玉开始呷着他此生第一口的咖啡时,段娉婷忽地责问:“你干么跟我搭架子?”
“是你先搭的架子。”
“我红嘛!”
“那与我无关,而且不想知道。我现在也红。”
“上海是我的地方呢。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受欢迎?你看过我电影没有?”
段娉婷不服气了,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地位?他竟然三番两次地瞧她不上?忿忿然只说得满嘴“我我我”。
“电影还没拍好。”
“哎你这土包子。我拍过十部电影了。那‘夙恨’,这几天我才不要拍。”
“那怎么成?”
“我身体虚弱嘛,你洗过胃没有?你不知道有多苦。我要休息。唐,你陪我休息。”
“段小姐,我怎么就有你那么闲?你身体差劲,那就好好躺一回吧。我来一趟,也没什么好聊的,倒像耽误你了——”
段娉婷听得怀玉这般的倔,忍不住仰天格格大笑!道:
“唐,你真可爱,一点也不滑头。”
笑的时候,身体往后一摊,胸脯煞有介事突出了,都看不清里头是什么,隔了最薄的一层,还是看不清——怀玉一瞥,骇然。在这初春,室内的暖气竟让他悄悄地冒了点汗,他忍不住又一瞥,想不到这样地贪婪。
段娉婷只觉诱惑一个僧人,也没如此费力过。她问:
“你几岁?”
“廿一。你呢?”
“嗳,你问小姐的年龄不礼貌。”
“是你先问的。你几岁?”
“跟你差不多。”
“比我大还是比我小?”怀玉拧了,好像她既一意在耍他,所以非得穷追猛打不可。
“哎吔,穷寇莫追啦。”
——心想,真笨,不回答,自是比他大。场面上的圆滑竟半点也沾不上。眼睛十分纵容地瞅着他。怀玉没回避她的眼光,只耿直问:
“你实在找我干么?”
“你是我救命恩人嘛。待我换件衣服逛街去。”
段娉婷换了袭灰紫色的旗袍,故作低调,那衣衩在腿弯下,走起来有点不便,但因为难期快速,倒让人把下摆的三列绲边都看清了。人家不过单绲双绲,她却是三绲,手工精致得不得了,泛了点桃色艳屑,末了用一件浓灰的大衣又给盖住了。
正要出门,她又道:
“不,我要另换一只口红。我不用平日那只——为了你的。好不好?”
果然换了一只清淡的,怀玉哪敢说不好。
司机把二人载至南京路,小姐着他等着。便走进惠罗公司看布料去,什么月光麻纱、特罗美麻纱、乔其丝麻纱,都不甚中她意。只管对怀玉道:
“一想着要换季,就觉着头大。”
见他没什么反应,一把挽着他的臂弯:
“哦?闷煞你啦?惹毛你啦?——这可不是你陪我,是为了答谢,我陪你的!”
“不,我只是怕出洋相。”
“真是!只有付钞票的是大爷。来,你到过永安么?”
听倒是听过的,一直没工夫来一趟,而且这些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卖的都是高档商品,英国的呢绒、法国的化妆品、瑞士的钟表、法国的五金机具、美国的电器、捷克的玻璃器皿,甚至连卫生纸,也是印着一行洋文,标志着舶来品。
——光顾的客人,不是外国人,便是“高级华人”。
招待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笑脸迎人的“花瓶”,斑斓的旗幡凌空飘舞,洋鼓洋号,吹吹打打,十分唬人。怀玉只觉自己是刘姥姥。
段娉婷原来真是个洗澡狂。到了化妆品柜台,买了大包小包的沐浴香珠香露香皂,用的是公司所发的“礼券”,随手一扬,都是巨额,不知从何而来。柜台的花瓶们认得她,招待十分热情讨好。
怀玉溜到一旁,忽见一张大型彩色相片。
正是段娉婷。她斜倚着、拎着一块香皂的广告相片。因为是洗净铅华似的,变了另一个人。上面还有一段文字:
“力士香皂之特长,不外色白香浓与质细沫多,以之洗濯,不独清洁卫生,而且肌肤受其保护,可保常久娇嫩细腻。”
末了签个龙飞凤舞的“段娉婷”。
二人买好,转身走了,柜台上方有窃窃私语:“嘿,不管她用什么洗澡,就是‘脏’!”
“身畔的是谁?不像是户头。”
“不是户头,就是小白脸!”
“也不像。蛮登样的。倒是她巴结着他。什么来头?”
逛完永安逛先施,反正这般又谋杀了大半天。段娉婷非常地满足而疲倦,到了先施公司顶楼的咖啡室,便点了:
“冰淇淋圣代!”
怀玉忙劝止:“你身体还没好,过几天还要拍戏,不要吃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