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二年•春•上海(第10/15页)

她一片一片地,把安眠药吞下去……

横来一下暴喝:

“停停停!她来真格的!”

便见一个旁观的他,飞扑过来,慌忙地夺去她手中的瓶子,世界开始骚乱。他用手指头往她咽喉直扣,企图让她把一切都给还出来。导演正沉迷于剧情,直至发觉她其实假戏真做了,急急与一干人等拢上去,助怀玉一臂之力。有人交头接耳地:

“又来了?真自杀上瘾了?”

怀玉喊:

“快,给她水喝,灌下去!”

他灌她一顿,又逼她呕吐一顿,他一身都狼藉。扶着她,搂着她。那么软弱,气焰都熄灭了,只像个婴儿。

直至车子来了,给送进医院去。

怀玉在乐世界的日戏失场了。

六时二十分,终于醒过来,玛丽唤怀玉:

“段小姐请你进去。”

怀玉只跟洗胃后的段娉婷道:“没事就好,以后别窝屈尽憋着——”

段娉婷苍白着脸:

“我没憋着。你陪我聊聊。”

“我要上夜戏呢。你多休息。”

“一阵子吧?”

“改天好了。”怀玉不忍拂逆。

“哪一天?几点钟?什么地方?我派车子来接?哪一天?”

怀玉只觉他是掉进一个罗网。

他自憋憋囚囚的大杂院,来至闹闹嚷嚷的弄堂房子。然后,车子接了他,停在霞飞路近圣母院路的一座新式洋房前。

通过铁栅栏,踏进来,先见一个草坪,花坛上还种了花,是浅紫色的,说不上名字。她住在二楼,抬头一看,露台的玻璃门倒是关了,隔着玻璃,虽然什么都看到,但却是什么都看不到。

段娉婷一定知道他们在凌霄上了廿一天的戏,卖个满堂,为了吊观众胃口,故意休息七天,排一些新戏码,之后卷土重来。段娉婷一定知道他练功过了,有自己的时间,故而俘虏来——怀玉可以不来的,他只是不忍推拒一个“劫后余生”的小姐吧。也许需借着这个理由才肯来。

很多事情在没有适当的引诱和鼓励下,不可能发生。唐怀玉,甚至段娉婷,二人在心底开始疑惑,那一回的自杀,究竟是不是命中注定的,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一次“手段”?

佣人应门,招待怀玉内进之后,便一直耽在佣人间内,不再出来。

“小姐请你等她。”

怀玉只见敞亮的客厅,竟有一座黑色的钢琴,闪着慑人的寒光,照得见自己的无辜。他无辜地踏上又厚又软的大地毯,是浅粉红色的,绯绯如女人的肉。踩下去,只羞惭于鞋子实在太脏了,十分地趑趄,不免放轻灵点,着地更是无声。

钢琴上面放了本《生活周刊》,封面正是段娉婷。一掀,有篇访问的文章:

“……段小姐的脸儿,是美丽而甜蜜的,充满着纯洁无邪的艺术气质。二条纤秀眉毛底下,一双乌溜溜亮晶晶圆而大的眼珠,放出天真烂漫的光芒。丰润的双颊如初熟的苹果。调和苗条的体格,活泼伶俐的身段,黄莺儿似的声调,这便是东方美人的脸谱了。

“段小姐的生活美化、整齐、有规律。清晨八时起身,梳洗后便阅读中英文一小时,写大小字数张。有空还常看小说,增加演技修养。晚间甚少出去宴会,不过十时左右便已休息了……”

刚看到“这位艺貌双绝的女演员,正当黄金时代的开始,他日的前程是远大光明的,她却说,最喜欢的颜色不是金,而是紫和粉红……”

难怪花圃是紫地毯是粉红。简直是一回刻意求工的布置,好好地塑造一个浪漫形象以供访问。

忽地耳畔传来一阵热气,吓得怀玉闪避不及。不知何时,段娉婷出来了。她穿的是说不上名堂的滑腻料子,披挂在身上,无风起浪,穿不进睡房,穿不出大堂,只似一条莹白的蚕,被自己吐出来的丝承托着,在上面扭动。

她洗过了头,头发还是半湿的,手中开动了电气吹干器,把它张扬着,呼呼地吹,秀发竟自漫卷成纷杂的云堆,掩了半只右眼。她自发缝间看着怀玉:

“我叫你唐,好不好?‘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不,‘唐’是中国人的姓呢。”

“唐,”她兀自唤着,“你在看我的访问文章?”

怀玉马上掩饰:“不,我只在看这广告,什么是‘人造自来血’?”

“上面有英文。你会英文吗?”

“不会。”怀玉稍顿,“你会吧,说你每天阅读中英文一小时——”

“哈哈哈!”段娉婷笑起来,“你说没看那文章的?没有,嗯?”

怀玉脸红耳赤的,窘了一阵。

“那补品是金先生干的好事,报上的广告用上了英文,是洋货。唬人的,大家都来买,他也就发了一票大财。我是从来也不喝的。你要喝吗?”

“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