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巷 • 吃卤水鹅的女人(第6/8页)

他喜欢那些“荡气回肠”的专门欺哄无知男女的爱情片。例如“泰坦尼克号”。奇怪。

散场后,我们去喝咖啡。咖啡加了白兰地酒。所以人好像很清醒又有点醉。

我说:

“在那么紧逼的生死关头,最想说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还没自那光影骗局中回过来:

“从前的男女,比较向往殉情,一起化蝶,但现代最有力的爱情,是成全一方,让他坚强活下去,活得更好——这不是牺牲,这是栽培。”

“男人比女人更做得到吗?”

“当然。”他道,“如果我真正爱上一个人,我马上立一张‘平安纸’——”

“平安纸”是“遗嘱”的轻松化包装,不过交带的都是身后事。今时今日流行立“平安纸”是因为人人身边相识或不相识的人,毫无预兆地便大去了。

我最清楚了。

“你自说自话,你的遗愿谁帮你执行?”

“我在文件外加指示,同行便在我‘告别’后处理啦——”

“这种事常‘不告而别’的呀。”

“放心。既是‘平安纸’,自有专人跟进你是否平安。”

他忽地取笑:

“咦?——你担心什么?”

我没有看他。

我的目光投放在街角的一盏路灯。凄然:

“不,我只担心自己——如果妈妈去了,我没有资产,没有牵挂的人,没有继承者……你看,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平安纸’的。”

生命的悲哀是:连“平安纸”也是空白迷茫的。

我站起来:

“我们离开香港——”

“什么?”

我说:

“是的——到九龙。驾车上飞鹅山兜兜风吧?看你这表情!”

在飞鹅山,甜甜暖暖的黑幕笼罩下来,我们在车子上很热烈地拥吻。

我把他的裤子拉开。

我坐到他身上去。

他像一只仍穿着上衣的兽……

性爱应该像动物——没有道德、礼节、退让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挂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样的。甚至毋须把衣服全脱掉,情欲是“下等”的比较快乐。肉,往往带血最好吃!

——这是上一代给我的教化?抑或他俩把我带坏了?

我带坏了一个上等人。

……

是的,日子如此过去。

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

我问:

“小姐贵姓?哪间公司?有什么事可以留话——”

“你不知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平淡而有礼地说,“唐先生在开会。他不听任何电话。”

“岂有此理,什么意思?我会叫他把你辞掉。”

“他早已把我辞掉了。”我微笑,发出一下轻俏的声音,“我下个月是唐太。”

——我仍然帮他接电话。当一个权威的通传,过滤一切。大势已去了。

我不知你是谁!

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杨——小——姐。

结婚前两天。

妈妈要送我特别的嫁妆。

我说:

“都是新派人,还办什么‘嫁妆’?”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岁的卤汁。

“这是家传之宝,祖父传给你爸爸三十年,我也经营了十七年。”

“妈,”我声音带着感动,“我不要。想吃自会回来吃。同他一齐来。”

我不肯带过去。

虽然爸爸走了,可我不是。我不会走,我会伴她一生。

“你拿着。做好东西给男人吃——它给你撑腰。”

“我不要——”

她急了:

“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里头。”

我安慰她:

“我明白,这桶卤汁一直没有变过,没有换过。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

“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顿,“你爸爸——在——里——头!”

我望定她。

她的心事从来没写在脸上。她那么坚决,不准我违背,莫非她要告诉我一些什么?

“月明,记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厉害吗?”

是的,那一年。

我正在写penmanship,串英文生字,预备明天默书。我见妈妈把一封信扔到爸爸的脸上。

我们对他“包二奶”的丑事都知道了,早一阵,妈妈查他的回乡证,又发觉他常自银行提款,基于女人的敏感,确实是“开二厂”。

妈妈也曾哭过闹过,他一时也收敛些。但不久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每次都提回来十几只鹅作幌子。

妈妈没同他撕破脸皮,直至偷偷地搜出这封“情书”。

说是“情书”,实在是“求情书”——那个女人,唤黄凤兰。她在汕头,原来生了一个男孩,建邦,已有一岁。

后来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写着:

“谢养哥,建邦已有一岁大,在这里住不下去。求你早日帮我们搞好单程证,母子有个投靠。不求名分,只给我们一个房间,养大邦邦,养哥你一向要男孩,现已有香灯继后,一个已够。儿子不能长久受邻里取笑。我又听说香港读书好些,有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