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巷 • 吃卤水鹅的女人(第5/8页)

不要紧,我们还有卤水鹅。

果然,卤水鹅“征服”了他的胃。

他一坐下,妈妈待如上宾。

先斩一碟卤水鹅片。驾轻就熟。

挑一只最饱满的鹅,卤水泡浸得金黄晶莹,泛着油光,可以照人。用手一摸鹅胸,刀背轻弹。亲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后还有卤汁漏出,也不管了,已熟的鹅,摊冷了些才好挥刀起肉,去骨。嚓嚓嚓。飞快切成薄片,排列整齐,舀一勺陈卤,汁一见肉缝便钻,转瞬间,黑甜已侵占鹅肉,更添颜色。远远闻得香味。再随手拈一把芫荽香菜伴碟……

“妈,再来一碟带骨的。加鹅颈。”

净肉有净肉好吃,但人家是食髓知味,骨头也有骨头的可口。

接着,厨房炒了一碟蒜茸白菜仔、一碟鹅肠鹅红、沙爹牛肉、蚝烙、卤水豆腐(当然用卤鹅的汁)、冻蟹、胡椒猪肠猪肚汤……还以柠檬蒸乌头来作出海钓鱼失败的补偿——以上,都不过是地道的家乡菜,是卤水鹅的配角。鹅的香、鲜、甜、甘、嫩、滑……和一种“肉欲”的性感,一种乌黑到了尽头的光辉灿烂,是的,他投降了。着魔一样。

唐卓旋在冷气开放的小店,吃得大汗淋漓,生死一线,痛快地灌了四碗潮州粥。

以大力鼓掌作为这顿晚饭的句号。

我道:

“我吃自家的卤水鹅大的,吃过这黑汁,根本瞧不起外头的次货。”

妈妈满意地瞅着他:

“清明前后,鹅最肥美,这卤汁也特别香。”

“是吗?为什么是清明呢?”他问。

“是季节性吧,”我说,“任何动物总有一个特定的日子是状态最好的。人也一样啦。”

“对对,也许是这样。”妈一个劲说,“其实我卖了十多廿年的鹅,只有经验,没有理论。”

“伯母才厉害呢。白手兴家,不简单。”

有男人赞美,妈妈流露久违的笑意。她是真正地开心。因为是男人的关系吧。

我把这意思悄悄告诉唐卓旋,他笑,又问:

“说她不简单,其实又很简单。”

是的。她原本就很简单——没有一个女人情愿复杂。正如没有一个女人是真正乐意把“事业”放在第一位。

“你爸爸唤‘谢养’,照说他不可能给你改一个‘谢月明’的名字。”他问,“是不是在月明之夜有值得纪念之事?”

“不是。”

“有月亮的晚上才有你?所以谢谢它?”

“哪会如此诗意?”我故意道,“——不过因为这两个字笔划简单。”

他抬头望月。又故意:

“月亮好圆!”

“唐卓旋你比我爸爸更没诗意!”

唐卓旋后来又介绍了一些写食经的朋友来,以为是宣传,谁知人家早在写“潮州巷”的时候,已大力推介。我们还上过电视——他真笨!一个精明的律师若没足够的八卦,不知坊间发生过什么有趣事儿,他也就不过活在象牙塔中的素食者。

他祖父生日那天,我们送了二十只卤水鹅去。亲友大喜。口碑载道。

我的出身不提,但作为远近驰名食店东主的女儿,又受过工商管理的教育(虽然在鹅身上完全用不着),是唐律师的得力助手,我是一个十分登样的准女友。

我知道,是卤水鹅的安排。是天意。

日子过去。

我对他的工作、工余生活、起居、喜怒哀乐,都了如指掌。

他手上有一单离婚官司在打,来客是名女人,他为她争取到极佳的补偿,赡养费数字惊人。

过程中,牵涉的文件足足有七大箱,我用一辆手推车盛载,像照顾婴儿般处理——因为这官司律师费也是个惊人数字。

法官宣判那天,我累得要去按摩。

他用老板的表情,男友的语气:

“开公费,开公费。”

我笑:

“还得开公费去日本泡温泉:治神经痛、关节炎,更年期提早降临!”

也有比较棘手的事:一宗争产的案件。一个男人死后,不知如何,冒出一个同他挨尽甘苦的“妾侍”,带同儿子,和一份有两名律师见证的遗嘱,同元配争夺家产。

元配老太太念佛,不知所措。

大儿子是一间车行的股东之一,与唐卓旋相熟,托他急谋对策。

律师在伤脑筋。无法拒绝。

我最落力了。我怎容忍小老婆出来打倒大老婆呢?——

这是一个难解的“情意结”。虽然另一个女人是付出了她的青春血泪和机会。

我咬牙切齿地说:

“唐律师,对不起,我有偏见——我是对人不对事。”

他没好气。权威地木着一张脸:

“所以我是律师,你不是。”又嘱,“去订七点半的戏票,让我逃避一下。”

太好了。

电影当然由我挑拣——我知道他喜欢什么片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