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梦 流亡曲(第9/10页)
黄昏时,他们停了下来。
可柔的热度依然没有退,但她神志清明,看来精神还不坏。王其俊给她吃了一些稀饭。刘彪也走过来看她,她躺在担架上,望着小霏在草地上爬着玩,微笑地说:
“还是做这么大的孩子好,不知道忧虑,也不知道人生有多少的苦难。”
“小霏也够可怜了,这么点大每天吃干饭,亏她的消化力强!”王其俊说,“等到了四川,我这个做爷爷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买罐奶粉给她吃。”
可柔伸过一只手来,握住了王其俊的手。王其俊一惊,可柔的手又干又热,看样子病势并未减轻。但她在微笑着,笑得很美很甜。
“爹,”她柔声说,“我代替小霏给你磕头,你就算她是你亲生的孙女儿吧,将来到了四川,找得到她父亲便罢,找不到她父亲,就让她算王家的嫡孙女儿,好吗?”
“当然好,平白得了这么一个孙女儿,我还有什么不好呢?”王其俊笑着说。
“那么,我代小霏谢谢爷爷。”可柔真的在担架上挣扎着,用头碰地,王其俊一把按住她说:
“你这是做什么?可柔?”
可柔微微一笑,又把另一只手伸给刘彪,笑着说:
“刘连长,你结过婚吗?有孩子吗?”
“没结婚,也没孩子。”刘彪说,突然地红了脸。
“你会升官,会有一个很漂亮的太太,和一群很可爱的儿女。”可柔说,望着天边的彩霞,仿佛她在彩霞中找寻到刘彪未来的命运。“你有一颗最善良的心,老天会善待你,给你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妻子。”
“和你一样好吗?”刘彪这句话是冲口而出的,显然并未经过考虑。说完之后,他那黝黑的脸就绯红了。可是,他的眼睛却带着一种少有的热烈,凝视着可柔的脸。
“比我更好。”可柔轻轻地说,把眼光从彩霞上调回来,深深地注视着刘彪。
他们默默地彼此凝视着,每个人眼睛中都带着那么多复杂的情绪。刘彪的眼色里逐渐升起一层惨痛,可柔依然带着笑,却笑得凄凉。王其俊看到小霏在草地上爬远了,他站起身来,追上了小霏,把她抱到一边,让她去看在蒲公英花丛中飞绕的一对小蛱蝶。他想,该给那两个人一点说话的时间,因为,他们是没有多久可以说话了。虽然,他也知道,他们根本不会说什么,人生有许多东西,是属于言语之外的。
把小霏揽在怀里,他傍着蒲公英的花丛坐着。那对小蛱蝶上下翻飞,在夕阳的余光里卖弄地扑着那粉白色的小小的翅膀。落日很快地沉进了地平线,天空由鲜艳绚丽的红色转成了暗紫,黑暗在悄悄地、慢慢地散布开来。王其俊注视着摇摆学步的小霏——他的孙女儿!多奇妙,在战乱和烽火中,他会突然冲动地从北国跑到遥远的南方来寻找失踪多年的儿子。儿子没有找到,却找到了一个孙女儿!隐隐中,这世界上是不是有一个超自然的力量,在暗中安排着人世的一切?
一个高大的人影投在地上。王其俊抬起头来,是刘彪。后者也在草地上坐下来,他的浓眉紧蹙着,眉下那对野性的眼睛闪烁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光,嘴角痛苦地扭曲着。
“如果能弄到几片消炎片!……”他愤愤扯下了一把蒲公英,黄色的花瓣在他大手掌中片片下坠。
“消炎片恐怕也没用,你怎么知道她的病是什么?”
“肺炎。”刘彪简短地说,“我看多了,一定是肺炎。她不该去洗什么要命的澡!我们药品缺乏得太厉害,假如她能支持到桂林……”
“桂林?还要走几天?”王其俊萌出一线希望。
“三天到四天。”
王其俊默然不语,刘彪也不说话,他们都明白,她是不可能挨过这三四天的。
“或者,我们可以走一条捷径,”刘彪在思索着,“我知道一个山,名叫大风坳,如果翻过大风坳,就可以很快地到桂林,不过……”
“这山很高吗?”
“一点也不高,只是很险,当地土人有两句话来形容这座山,说是‘上七下八横十里,豺狼虎豹勾魂蛴’。前一句是说山的高度和横绕一圈的里数,下一句是说山上有野生的猛兽,蛴是一种类似蚂蟥的虫子,据说会钻进入的皮肤,沿血而行,使人二天内送命。”
“你走过这山吗?”
“没有,当地的人都忌讳这山,没有人敢上去。”
“值得冒险吗?”
“可以缩短一天的行程。”
刘彪决定地站了起来,立即整队,下令连夜开拔,并宣布要翻越大风坳。王其俊傍着可柔的担架走,怀里抱着小霏,小霏的头倚在王其俊的肩膀上,已经睡着了。月光下,可柔的脸色很苍白,眼睛闭着,显然也已入睡。在她的面颊旁边,王其俊惊异地看到一朵黄色的小花,是一朵蒲公央,他记起了,这是小霏采去玩的,不知何时竟放在可柔的头边了。可柔苍白的脸配着这黄色的花,看起来庄严而美丽,并且,有一种宁静动人的和平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