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个梦 流亡曲(第10/10页)

一行人在月色里默默地向前移动。

可柔依然静卧着。王其俊凝视着那张太平静的脸,不禁心中一动,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把手伸到她的鼻子前面,再摸摸她的面颊,低声地对抬担架的士兵说:

“放下吧!她不需要再前进了。”

担架放下了,队伍停顿了下来。刘彪骑着马从前面绕了过来,一看到地下的担架,他就明白了。他翻身下马,走到担架前面,低头注视着可柔那宁静安评的脸。慢慢地,他取下了帽子,他的黑眼睛在夜色中闪烁,大鼻孔在沉重的呼吸下翕动,脸上的肌肉绷紧而扭曲。所有的士兵也都默默地摘下了帽子。夜,安静极了。

十分钟后,他们在路旁给可柔掘了一个坟墓。刘彪握着锄头,一语不发,只奋力地掘着那个坑,他掘得那么专心,那么用力,好像他这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掘好这个坑。从看到可柔的尸体,到坟墓掘成,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那黝黑的面庞上毫无表情。坑掘好之后,他们连担架把可柔垂到了坑底,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人祈祷,没有人致哀,也没有人啼哭流泪。刘彪把泥土掀进坑里,掀在可柔那美好洁净的面庞上,泥土很快地盖过了她,坟墓迅速地被填平了。一条生命,在这战乱中,是那么渺小,那么微贱。像水面的一个小泡沫,一刹那间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刘彪回过头来,望着他的部下,他的神色看来十分疲倦。挥挥手说:

“不用翻越大风坳了,按照原定路线去桂林!准备,前进!”

一个士兵把刘彪的马拉了过来,恭敬地伺候刘彪上马,所有的士兵都在后面默默地拥着他前进。王其俊发现虽然刘彪脾气暴躁,对部下很严厉,但他的士兵们都了解他,而且崇拜他。刘彪跨在马上,略一迟疑,就一鞭马向前驰去,除了马行速度比平常快之外,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整个埋葬过程中,小霏始终没有从熟睡中醒来。

三天后,他们到了桂林。

桂林,这山水甲天下的城市也已充满了战火的气息。在这儿,刘彪和上级重新取得了联络。他奉命留守桂林。王其俊要继续往南方走,桂林已经可以搭乘难民火车,但是,火车上挤满了人,连车顶上都已无一隙之地。刘彪力气大,硬给王其俊和小霏挤到一个座位。

倚着车窗,刘彪和王其俊珍重握别。自从可柔死后,刘彪就一次也没提起过可柔,这时,王其俊忍不住了,几天以来,刘彪看上去憔悴而消瘦。

“忘掉她,”王其俊说,“你会碰到比她更好的女人。”

刘彪皱拢眉毛,摇了摇头,紧闭着嘴不说话。忽然,王其俊感到自己这几句话说得真愚蠢,她和他之间,好像曾发生过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王其俊明白,许多时候,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有些短暂的印象却永不磨灭,有些刹那就等于永恒。

车子蠕动了,王其俊拼命和刘彪挥手。刘彪挺立在月台上,像一座铁塔。车子开远了,刘彪直立的影子在王其俊的泪眼中变得模糊,那个萍水相逢的青年军官,没有任何目的和原因,却保护他到了安全地带。刘彪,一个小小的连长,在这大战争中,渺小得像一粒沙尘。可是,王其俊却在越驰越远的视野中,看到刘彪站在月台上的身影,逐渐变得无比无比地高大。模模糊糊地,他想起一首歌:

一粒沙里看出世界,

一朵野花里见天国,

在你掌里盛住无限,

一刹那间便是永恒!

两星期后,王其俊看到了报纸,才知道桂林终于失守了。他再也没有得到过刘彪的消息。胜利后,王其俊带着小霏回到他的老家北平。

第六个梦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