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夏(第19/54页)
何慕天愕然了,把烟从嘴里取了出来,他怔怔地望着霜霜,已经忘了要责备她的初衷,他结舌地说:
“可是,我——我并没有忽略你呀,我爱你,重视你,给你一切你需要的东西……”
“需要的东西,”霜霜垂下眼睛,突然涌上心头的伤心使她声音哽咽,“你根本不知道我需要些什么东西!”
“那么,”何慕天无助地说,霜霜泫然欲涕的样子使他心慌意乱,“你需要什么呢?”
霜霜瞪视着何慕天,冲口而出地说:
“母亲!”
像是挨了迎头一棒,何慕天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呆呆地望着霜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霜霜喊出了这两个字之后,也猛地吃了一惊,却又无法收回这两个字,看着父亲的脸色转变,她心慌地低下了头。母亲,母亲在何方?这是她从小就有的疑惑。“妈妈在哪里?”小时候,攀着何慕天的脖子问。“死了!”何慕天垮下脸来,把她从膝上推下去,怫然地转身走开,但她知道母亲没有死。母亲,母亲在何方?她用手指划着桌子,低低地说:
“我希望我有妈妈,如果她已经死了,我希望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家里,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假若有她的照片,最起码,我可以把我心底里的话,对着她的照片诉说。”她的声音是哽塞的,她触及了自己真正的痛楚,眨了眨泪水迷蒙的眼睛,她继续说:“有许多事情,是女儿需要对母亲说的,不是父亲!如果我有个妈妈,我一定很乖,很知道该怎么做,可是,我没有!”泪水流下了她的面颊,她用手背拭了拭眼睛。忽然间,千万种酸楚都齐涌心头,她控制不住,痛哭着转过身子,奔出了餐厅。
何慕天仍然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他听到霜霜跑过回廊的脚步声,和奔下台阶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汽车引擎的喧嚣和风驰电掣般开远的声音。他漠然地听着这一切。霜霜的话把他拖进了一圈逝去的洄漩中,他只感到思潮澎湃而情感激荡,那些久远的往事像浪潮般对他冲击翻滚过来,一个浪头又接一个浪头,打得他头脑昏沉而冷汗淋淋。他把烟塞进嘴里,吃力地从椅子里站起身,迈着不稳定的步子,走出餐厅,向楼上走去。在楼梯上,他和迎面下来的魏如峰碰了个正着,魏如峰顿时一惊,他被何慕天的脸色吓住了。
“怎么?姨夫?你不舒服吗?”
“没有什么,”何慕天很疲倦似的说,“有点头晕,你给我带个信给顾总经理,我今天不去公司了。”
“哦,好的。”魏如峰说,“不过,要不要请个医生来?”
“不,不要,什么都不要!”何慕天挥挥手,径直向楼上走去,“叫人不要来打扰我,我要好好地躺一躺。”
魏如峰狐疑地望着何慕天的背影,不解地摇摇头。下了楼,他走进餐厅,阿金送上他的早餐,他吃着包子,阿金压低了声音,报告新闻般地说:
“老爷发了脾气。”
“为什么?”魏如峰问。阿金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长得还很白净,就可惜有两颗台湾少女特有的金门牙。
“他骂小姐,小姐哭了。”
“什么?”魏如峰吓了一跳,何慕天骂霜霜已属不平常,霜霜会哭就更属不平常。
“不知道为什么,”阿金吊胃口似的说,“我只听到小姐说想她妈妈。”
魏如峰怔了怔,问:
“小姐呢?上学去了?”
“没有,”阿金摇摇头,“她没有拿书包,开了汽车走了。”
“哦。”魏如峰皱着眉。试着去思想分析,却一点眉目也想不出来。匆匆地结束了早餐,他骑着他的摩托车到公司里去,平常,他和何慕天一起去公司就坐汽车,他自己去就骑摩托车,他有一辆非常漂亮的司各脱摩托车。
骑着摩托车,他向衡阳路驰去,这正是学生上学和公务员上班的时刻,街上十分拥挤,各种不同的车辆在街上争先恐后地驰着,喇叭声此起彼落地长鸣不已。他经过火车站,在公共汽车总站上,每一路的站牌下都站满了等车的人和学生。他不经心地看了那些人一眼,摩托车从那长龙般的队伍前滑过去。忽然,他觉得有种第六感牵掣了自己一下,那队伍中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吸引了他。他掉转车子,再骑回头,于是,他发现有一对似曾相识的眼睛正悄悄地注视着他,一对迷蒙的黑眼睛,带着股超然世外的韵味。他捉住了这对眼睛,一面迅速地在记忆中搜寻,哪儿见过?猛然间,他脑中如电光一闪,他想起了!那颗小星星!那颗已被他遗忘了的小星星!他顿时有种意外的惊喜,仿佛无意间拾到了一粒被自己失落的钻石。他径直向她骑过去,她站在一大排等车的女学生中间,纤细,瘦小,而稚弱。那样沉静安详地站着,杂在吱吱喳喳的学生群中,显得那么特别和卓卓不群。自从上次舞会中见过一次,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奇怪自己怎么会忘怀了这颗小星星?在她面前停下车子,他愉快地招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