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夏(第21/54页)
魏如峰知道这警员说的也是实情,只得苦笑着不加以辩白,霜霜却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不容易,具了保,付了罚款,魏如峰才带着霜霜走出来。把摩托车放在汽车的后座,魏如峰坐在驾驶位上,霜霜坐在他的身边。他发动了汽车,霜霜一直不说话,魏如峰知道她也受了一肚子的委屈,平常谁要对她说了一句重话,她都受不了,今天警员那样的口气,怎么是她能忍受的?何况她一早和父亲怄了气出去,本来就有满腔心事。这一来,一定更加难过了。于是,他腾出右手来,揽住霜霜,轻轻地拍拍她说:
“好了,没事了,霜霜,都过去了,别放在心里。”
谁知,他这样一说,霜霜反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她把头扑在魏如峰的肩上,哭得伤心透顶。魏如峰只得揽住她,拍她,劝她,一面想把车子快些开回家里。可是,霜霜哭着喊:
“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
魏如峰把车子停在路边,用手托起霜霜的脸来,霜霜一脸的泪痕,又一脸的倔强,长睫毛上挂着泪珠,黑眼睛浸在水雾里,反有一股平日所没有的楚楚动人的劲儿。他掏出手帕来,拭去了她脸上的眼泪,安慰地低低地说:
“霜霜,你爸爸在等你,不要让他伤心,好吗?你知道他多爱你,他难得说你几句,你就要生气?”
“我不是生气,”霜霜噘着嘴,慢吞吞地说,“是——为了妈妈的事,我不好回去,我不知道对爸爸说了些什么。”
“姨夫决不会怪你的,你知道。”
“可是一”霜霜抬起睫毛来,看了魏如峰一眼,“我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话,爸爸骂了我,我就想要他难过,他——”她咽住了说了一半的话,望着驾驶盘发呆。然后,又突然抬起头来问:“表哥,你见过我妈妈?”
“当然了。”
“她是什么样子的?”霜霜痴痴地问。
“很美,是当时著名的美女,你长得非常像她。”魏如峰说,接着就振作了一下说,“好了,这些事就别再去管它了,现在,你好些了吗?来,擤擤鼻涕,振作起来,像你平常那种样子,看你这样眼泪鼻涕哭哭啼啼的,使我都不认得你了。”
霜霜嫣然了,真的在魏如峰的大手帕里擤了擤鼻涕,擦擦眼睛,甩了甩头。魏如峰欣赏地看着她,他喜欢她这股洒脱劲儿。他们相对注视着,都微笑了起来。魏如峰踩动油门,把车子开到马路上。霜霜一直注视着他,大眼睛里逐渐升起一团朦胧的薄雾,她定定地望着魏如峰的侧影,用手拉住他的手腕,轻声说:
“我饿了,我们先到什么地方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魏如峰望着她那泪痕犹新的脸,不忍拒绝。偷偷地看了看手表,五点半!那颗小星星不会等他了。他又失去了一个机会,看样子,和这颗小星星是没有缘分的了。暗暗地叹了口气,他把车子向中华路开去,一面说:
“好吧!不过,我们应该先打一个电话给姨夫,免得他着急。”
5
夏日的午后,闷热,冗长,而困倦。
教室里静悄悄的,五十几个学生竟没有一些儿声音,只有一只苍蝇在盲目地扑着窗玻璃,发出单调的、嗡嗡的轻响。除去这苍蝇声,就是那个戴眼镜的王老师像催眠似的讲书声,那样平稳地,没有高低地,懒洋洋地在室内扩散开来。
“为要研究这些问题,我们将每单位时间内速度所生的改变,即速度改变的时间率,称为加速……”
晓彤换了一个坐的姿势,拿着一支铅笔,在笔记本上胡乱地涂着,纵的线条,横的线条,长的,短的,布满在一张纸上。老师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她耳边掠过去,她竟捉不住任何一个声浪。笔记本上被线条布满了,她又重叠着画上去,一条加一条,她脑中是昏昏沉沉的,视线迷离而模糊。都怪这窗外的阳光,那么强烈,刺激得人不舒服。她换了一支红铅笔,在原有的黑色线条上,又用红铅笔加上去,粗大的红色线条掩盖了黑色的,只一会儿,一页又被涂满了。再换一支蓝铅笔,继续画下去,她似乎沉迷于这些乱七八糟的线条中,而乐此不倦了。在那些杂乱的线条里,逐渐浮起一张男性的脸来!宽宽的前额,有着异样神采的眼睛,挺直的鼻子,和那略嫌方正的下巴。这张脸浮动在纸页的上面,那对眼睛似乎略带点嘲弄味道,正调侃地望着她。她心里一阵烦躁,用铅笔狠狠地、重重地画下几道,仿佛想把那浮动的人影也一齐画掉。“下午你放学时我到你校门口来接你!”结果呢,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他大概就是以这种方式,来广交女友的,然后呢,随随便便一约,自己又弄忘了。他有多少女友?哼!管这个干什么?那只是一个舞会中见过一面的、不相干的人而已!他会跳华尔兹舞,会探戈花步,一定是个欢场中的浪子……可是,想这个做什么?她再狠狠地用铅笔画着纸页,“嗤”的一声轻响,那不胜负荷的纸被画破了,铅笔心折断。同时,坐在她隔壁的顾德美不动声色地,偷偷地,推了一张小纸条到她面前来,她看上面写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