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夏(第18/54页)

“我发现这石膏像的侧影像极了你的侧影,所以买给你。”

结果,害她天天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侧影,说真话,除了自己也有个较高的鼻子外,她可找不出自己与维纳斯有什么相像的地方。不过,无论如何,她很喜欢这座平凡的小石膏像,尤其因为,这石膏像有种沉静恬然的味道,这是霜霜一辈子也无法具有的。凝视着这石膏像,她是更加没有睡意了。

“我建议你收收心,安安静静在家里过几天日子,好好地用用思想,或者会帮你找到宁静和快乐。”

魏如峰的话在她耳边轻轻地回响,像一条小溪流般淋淋然地流过。她眩惑地瞪着石膏像,是的,昏天黑地胡闹胡玩的日子!即将来临的高中毕业和大专联考!该结束了,游荡的日子!该结束了,胡闹的岁月!魏如峰的“说教”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只是,“改邪归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收收心,如何收法?大代数、解析几何、物理、化学……要命!生来与书本无缘,又怎么办呢?她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灯光下石膏像的影子,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始终瞪着对大大的眼睛。终于,疲倦来临了,一日的纵情游乐使她筋肉酸痛,眼皮上的铅块向下拉扯,她懒洋洋地伸手去关灯,一面轻轻地,对自己许诺似的说:

“明天,一切从明天开始。”

灯灭了,她把头深深地倚在枕头里,阖上了眼睛。

何慕天吃完了他的早餐,燃上一支烟,靠进椅子里。壁上的大钟已七点半,霜霜还没有下楼,看样子,她今天又要迟到了。深吸了一口烟,他望着烟雾扩散,心中在打着腹稿,怎样等霜霜一下楼就教训她一顿。近来,霜霜的任性、冶游、放浪形骸,已经一天比一天厉害。这样下去,这孩子非堕落不可。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再也不能继续纵容下去了。他板了板脸,竭力使自己显得冷静和严肃。这一次,他一定要厉厉害害地骂她一顿,决不心软。虽然他从没骂过霜霜,可是,如今已经到了令人忍无可忍的地步了。

霜霜下楼了,穿着得很整齐。白衬衫,黑裙子,头发梳得好好的,满脸带着股清新的朝气,看起来竟然一反平日的飞扬浮躁,而显得文静安详。她对父亲扬了扬眉毛,用近乎愉快的声调说:

“早,爸爸。”

何慕天咽了一口口水,尽力压制自己内心想原谅霜霜的情绪。吐出一大口烟雾,他坐正了身子,沉着脸,用自己都陌生的、冷冰冰的语气说:

“霜霜,昨晚几点钟回来的?”

霜霜愣了愣,今天父亲是怎么回事?情绪不好吗?她从阿金手上接过面包,好整以暇地抹上牛油,慢吞吞地说了一句:

“我没有看表。”

“你没有看表,我倒看了,午夜一点整。”何慕天说,口气是严厉的,责备性的。

霜霜咬了口面包,望了何慕天一眼,默默不语。看样子,今天是大不吉利,一清早就要触霉头!有谁给父亲吃了火药吗?从来也不管她的行动,怎么今天大管特管起来了?

“你看,你把车子开走,事先也不告诉我一声,等我要用车子的时候找不到车子,出去一整天,到深更半夜回来,还要死命揿喇叭,弄得四邻不安!霜霜,你未免太过分了,这样下去,你准备做太妹是不是?”

霜霜停止了吃面包,瞪着一对大大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何慕天。她不相信父亲会用这种口气对她说话,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尤其在今天!今天,一清早,起来晚了,但她仍然振作精神,梳洗、穿衣,对着镜子发誓:“从今天起,何霜霜要改头换面了。”然后跑下楼梯,以为接待自己的是个光辉灿烂的、崭新的一天。但是,什么都不对劲了,没有阳光,没有朝气,没有活力,所有的,是父亲冷冰冰的脸和无情的责备!

“你出去玩玩也罢了,”何慕天一鼓作气,把要说的话都趁自己没有心软的时候全部倾出来,“你却这么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泡舞厅!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别人都念书准备考大学,你呢?糊糊涂涂地过些什么日子!我问问你,你对未来有些什么打算?你这样混下去,就是要嫁人,都没有人敢娶你!你那群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全是些不务正业的小太保,你呢——”

“是个太妹!是吧?”沉默已久的霜霜陡地爆发了,她愤然地接了下去,一面从餐桌上跳了起来,把吃了一半的一块面包扔在桌上。受伤的自尊心,与愿望相违的这个早晨,使她又伤心,又激怒。昂着头,她直视着何慕天,叫着说:“我的朋友都是太保,你骂他们好了,你看不起他们好了,但是他们会陪我玩,会照顾我,会爱我,崇拜我!除了他们,我还有什么?这个家,从楼上跑到楼下,经常连人影都抓不到一个!你有你的事业,表哥有他的这个妮,那个妮。我就有我的太保朋友!我要他们,我喜欢他们,怎么样?你一点都不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