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夏(第16/54页)

车子停在家门口,她揿揿喇叭,没有人来应门,她再揿揿喇叭,依然没人应门,老刘一定已经睡成个死猪了。她不知道何慕天和魏如峰为什么都喜欢老刘,粗里粗气的。她把头扑在方向盘上,干脆压在喇叭上,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在夜空里播送,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附近的人家有人推开窗子诅咒,但喇叭声仍然清越地传送着。

大门开了,霜霜抬起头来,一面懒懒散散地跨下车子,一面睡意朦胧地说:

“把车子开到车房里去!”

“唔,夜游的女神终于回来了!”

霜霜抬起眼睛,这才看清面前的人,她耸耸肩说:

“原来是你!表哥,你还没睡?”

“就是睡了也被你吵醒了,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不打扰别人?”

“不要说教!表哥,我今天玩了一整天,累极了。”霜霜说着,向房子走去,一面对魏如峰摆摆手,“麻烦你把车子送到车房里去!”

魏如峰皱皱眉头目送霜霜蹒跚地走进屋去,不禁深深地摇了摇头。

霜霜摇摇晃晃地走上了楼,回到自己的卧室,往床上一扑,弹簧床垫立即迎着她的身子,把她软软地包了起来。拖过一个枕头,她把脸埋在枕头里,昏昏噩噩地躺了一阵。然后,她站起身来,取了睡衣,到浴室里去。放上一缸冷水,她把自己泡在凉凉的水中,皮肤骤然接触到冷水,引起一阵痉挛和紧张,然后就松弛了下来。冷水使人清醒,她最喜欢冷水浴,每当她疲倦或烦恼的时候,她总以冷水浴来治疗自己。在水中浸了一个够,她拭干身子,穿上那件她最喜爱的鹅黄色绸睡衣,站在镜子前面,梳了梳头发,头脑清醒多了。她瞠目注视着镜子,奇怪地看着镜子里那对漂亮而困惑的眼睛,她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对镜子里的人影傻傻地问了一句:

“这是我吗?这就是我吗?多无聊的我!”

无聊!对了,就是这个词,她找了许久的名词,无聊!生活中全是无聊,阳明山,跳舞,看电影,顾氏三兄弟,小赵,小陆,吃宵夜!全是无聊!她对着镜子皱眉,突然涌上心头的空虚和落寞感使她鼻中酸楚。生活,就是这样的吗?她并不想要这种生活!可是,她要什么生活呢?镜子里的眼睛更困惑了,她对镜子挑挑眉,噘噘嘴,发出一声微喟:

“我竟然不了解自己,多可怕!”

走出浴室,她沿着宽阔的走廊向自己的卧室走去。经过魏如峰门前的时候,她看到门缝里还透着灯光,她略微迟疑了一下,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魏如峰穿着睡衣,半躺半坐地倚在床上,床头柜上亮着一盏台灯,他手中握着本英文小说,正在看得出神。听到门响,他抬起头来,望着霜霜。霜霜顺手关上门,走到床边来,坐在床沿上。魏如峰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说:

“你知道几点了?”

霜霜噘噘嘴,眨眨眼睛,什么话都不说。

“你玩得还不累?为什么不去睡觉?”

“刚刚好像很累,现在又一点睡意都没有了。”霜霜说,倚着床栏,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魏如峰深深地打量着霜霜,那两道挺秀而浓密的眉毛微锁着,长睫毛半掩了那对平时充满野性,而现在充满困惑的眼睛。有什么事使这个不知忧愁的女孩烦恼了?爱情吗?他阖上看了一半的英文小说,用手托着下巴,做出一副准备长谈的姿态来,说:

“怎么了?霜霜,和谁怄气了?”

霜霜沉默地摇摇头,一绺黑发从耳边垂了下来,拂在面颊上。她用牙齿轻咬着下唇,眉头锁得更紧了。魏如峰诧异地望着她,好半天,她才甩了甩头,把那绺不听话的头发甩到脑后去,直视着魏如峰说:

“表哥,你很快乐吗?”

魏如峰愣了一下,说:

“怎么想起问这样一个问题?难道你不快乐?”

“唔,”霜霜垂下了眼睛,“疯狂地玩的时候,可以有短时间的快乐,但是玩过了,又什么都没有了。你懂吗?表哥?就像现在,想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意思,非常地……非常地……”她凝思着,想找出个适当的字眼来描写她的心情。

“空虚?”魏如峰试着代她接下去。

“对了!”霜霜高兴地拍拍床垫说,“就是这两个字!”

魏如峰坐正了身子,审视着霜霜,不由自主地微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霜霜瞪着眼睛说,“我和你谈正经的,有什么好笑?”